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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想起自己落水那日, 陈敬宗在她耳边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你真心疼我,就不会大冬天的去跳冰窟窿。”那时华阳只当他在怪她冒失,现在却反应过来, 他其实早就看穿她了。她的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 其实也有破绽, 正如陈敬宗所说,她不是一个会因为贪玩而冒险的人。她动过玩心,就是在陵州的时候, 陈敬宗带着孩子们在老宅后的小溪里淌水,华阳也去了。可那是因为溪水里没有危险,跟冰层不一样。这个破绽在父皇母后那里并不明显,因为二老始终把她当小孩子看,她一时贪玩完全说得过去。陈敬宗却是她的枕边人, 是陪了她几百个夜晚的驸马, 真算起来, 各自繁忙的父皇母后都没有陪过她这么久。他质问的脸太冷, 目光也犀利。华阳下意识地回避,面上是不以为然:“你想太多了, 无缘无故我为何要装病。”陈敬宗冷笑:“你当然有缘故, 装病就可以住在宫里, 可以两个多月不见我。”华阳皱眉。陈敬宗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容更显冷漠:“其实你不必如此, 只要你说一声, 我会长住卫所, 我再贪色, 也不屑强人所难, 更不需要你用这种折磨自己的手段躲着我。”华阳心中一紧,她真没想到陈敬宗会这般误会!眼看陈敬宗即将跨出拔步床,华阳怒道:“你站住!”陈敬宗停下了,背对着她。华阳瞪着他道:“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我若真的那般厌恶你,以前怎么可能会一次次纵容你?”他说那话简直是没良心,远的不提,就说他放年假的那段时间,两人夜里有过多少次缠绵,他自己都说吃足了甜头,怎么能还那么想她?陈敬宗转过来,看着她问:“可你敢说,你那晚不是故意落水,不是故意要赖在宫里?”华阳刚想否认,陈敬宗笑了下:“你用老头子的命发誓,用我的命发誓也行,只要你敢发,接下来你说什么我都信。”华阳:……她垂下眼。陈敬宗:“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能够让我信服的解释,我就只能认定你要躲我,那你放心,我现在走了,就不会再主动出现在你面前。”华阳默默地看着蜀锦褥面上的牡丹刺绣。她不想陈敬宗走,不想再听他说这种类似诀别的话。上辈子她已经听了一次,她什么都没有回应,然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隔着几步的距离,陈敬宗沉沉的眼里,映照的全是她的身影。曾经满月似的公主,现在瘦得脸上都没什么肉。她倔强地抿着唇,眼圈却慢慢地红了。明明是她在折磨他,却要露出这副被他欺负了的样子。陈敬宗都被气笑了:“你连死都不怕,说句实话就怕了?”华阳背了过去,冷声道:“我没有不怕死。”陈敬宗:“你若怕死,会去跳那冰窟窿?你自己什么身板你心里没数,就敢冒这种要命的危险?”他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华阳反而平静了下来,因为她终于明白,陈敬宗不是不关心她的病,而是知道她是装的,知道她是故意折磨自己,才那么愤怒。华阳笑了笑,指腹摩挲熟悉的牡丹刺绣,心平气和地道:“我没有冒险,我一直在等,你来了,我才跳的。”陈敬宗:……体内那肆虐冲撞快要炸裂的怒火,忽然就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抚平了。他走过来,在床边坐下,脱了鞋子,移进去,从后面抱住她。“为何要那么做?”华阳沉默。陈敬宗也不催,等她自己开口。华阳不可能把上辈子的事告诉任何人。弟弟自然不用提,告诉母后,华阳怕母后对弟弟管教得更加严格,适得其反。陈家这边她更不能说,怕公爹寒了一颗强国富民的心,怕陈敬宗生了恨。为了让陈敬宗相信齐氏那边贪污,华阳编了老太太托梦预警,可陈家老太太只能“照拂”陈家人,不能用在父皇的身上,她也不能再编个皇爷爷托梦的故事,陈敬宗又不是傻子,光一个陈家老太太他可能会信,皇爷爷再来,哄谁呢?“为了父皇。”片刻之后,华阳苦笑一声,给了一个能够让他信服的理由:“先前我听母后透露,父皇年后要选秀。”“母后心宽,早不介意这些了,我也不怕秀女们与母后争宠,可父皇的身体太虚了,我怕他不知节制,伤了身体,毕竟年纪大了,不是年轻那些年。”“可我不能明着劝他,只好安排一场苦肉计,幸好管了用,父皇今年应该是不会再选秀了。”她欣慰,陈敬宗只觉得她傻:“今年是不选了,明年后年再选,你难道还要每年都丢半条命出去?”华阳:“明年再说明年的,至少今年后宫没有再添一波新人。”陈敬宗眉头紧锁:“你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华阳回头,看着他问:“你有治本的法子?”陈敬宗:……要是老头子敢养一堆美人纵欲伤身也伤了母亲的心,他能把老头子打一顿,大哥三哥也会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拐弯抹角骂得老头子无地自容无颜再做。景顺帝的话,大臣们委婉的劝阻不会管用,递折子脱口大骂,轻了丢官,重了丢命。主动规劝不行……陈敬宗真想到一个,与华阳对个眼色,他心虚道:“我都是为了皇上好,你可别去皇上面前揭发我。”华阳:“你尽管说。”陈敬宗咳了咳,对着她的耳窝道:“据说他老人家喜欢服药,那就弄颗能够让男人不举的丹药,保证彻底歇了他老人家的心思,从此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华阳直接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说起来简单,上哪去弄这种药,又怎么给父皇服下?谁敢接这差事?父皇服了药,早晚会败露,真查起来,宫里多少人要掉脑袋,查到咱们这里,我或许能活,你们一家子都得去见老太太。”陈敬宗出口前就想到了,办法是一绝永患的好办法,只是实施起来太难,太冒险。华阳并没有失望,因为她早就想过各种可能了,没有一个是万全之策。与其动辄连累几十人甚至上百上千人的性命,她受次寒是最轻的代价。“明年再说明年的,至少接下来的大半年我都不用太担心父皇。”华阳语气轻松地道。陈敬宗看着她垂在身前的两条胳膊。他握住一只手腕。夜里他一直都喜欢攥着她的两条腕子,喜欢她像朵牡丹花只能定在原地任风摧任雨打的柔媚之姿。可是现在,她的腕子都快瘦成皮包骨了。“这事我会陪你一起想办法,可无论最后有什么计划,你都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华阳看着他修长结实的小臂,回想他在马车里的冷漠无情,故意道:“怎么,嫌我现在的样子不够美,碍你的眼了?”陈敬宗猛地攥紧她的腕子,却又在弄疼她之前及时收力,咬牙道:“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华阳:“彼此彼此,我病成这样,全家人都心疼我,只你给我摆脸色。”陈敬宗:“信不信我告诉他们你是装的,让他们都把你当傻公主看?”华阳瞪他。陈敬宗突然捧住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上来。华阳人都瘦了,力气更弱,没多久就瘫软在他怀里。而陈敬宗的手,无论落到她身上何处,都是一片瘦骨嶙峋。他亲不下去了,问她这两个多月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华阳其实很委屈,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却连最亲近的父皇母后都不能说。陈敬宗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也只能跟他倒苦水。“有时候饿得睡不着,都不用故意装梦魇失眠,吴润可能看出我饿了,叫厨房弄了很多好吃的,可我必须瘦着,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装作没有胃口。”“还有几晚,我很困很困,几乎站着都能睡着,可又怕睡得足第二天精神好,必须硬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陈敬宗默默听着,等她说够了,他也只吐出两个字:“活该!”华阳打他,柔弱无力的小手打在男人健硕宽阔的胸膛,跟挠痒痒也差不多。陈敬宗刚要说话,她肚子叫了。华阳有些尴尬。陈敬宗:“我叫厨房备饭,想吃什么?”华阳想吃的可多了,强迫自己做了两个多月的病美人,其实每一天她都有能吃掉一头牛的好胃口。陈敬宗想起了自家的老头子。那次老头子接受李太医的诊治,有一个月左右都没能好好吃东西,看着应该瘦了十几斤,后来恢复正常饮食,十来日也就养回来了,因为这都是纯饿瘦的,不是高大壮那样的病。厨房由冯公公掌勺,知道公主饿了,他先下了一份提前包好的小馄饨来,每个小馄饨的肉馅儿都不多,却足够鲜美,薄薄的馄饨皮在散着发香气的汤水中轻轻飘浮,是华阳最喜欢的色香味。陈敬宗坐在饭桌一旁,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小馄饨吃完,其他菜色也陆续端了上来。平时那么矜贵讲究的公主,这会儿虽然没到狼吞虎咽的地步,那吃相也少了几分优雅。陈敬宗不得不劝道:“饿了那么久,先吃七分饱,别再撑出病来。”华阳看他一眼,指着他一直没动过的筷子道:“你也吃吧,母后都心疼你变瘦了呢。”陈敬宗:“娘娘心疼,公主心疼否?”华阳眨了眨睫毛,没答,径自夹起一个煮得酥烂的樱桃大小的酸辣丸子,整个送进口中,面露享受。陈敬宗嗤了一声,伸手将那盘酸辣丸子挪到自己这边,一个都不再给她。
第 105 章
夜幕降临, 华阳几乎沾床就睡,次日醒来,窗外阳光明媚, 陈敬宗早已去了卫所。厨房将公主的早饭端了上来。水晶饺、鸡丝拌面、黄焖羊肉、清蒸鸭子、红烧猪蹄、鲫鱼煲汤……用的是精致漂亮的碟碗, 每份份量都不是太多, 赏心悦目又不会叫人觉得油腻。清凉的风徐徐地吹进堂屋,带着淡淡的花香。华阳慢条斯理地用起了饭。四个大丫鬟在旁边看着,时而说些俏皮话哄公主露出笑颜。华阳心情很好, 饭后先去春和堂坐了两刻钟,孙氏、俞秀、罗玉燕都在。见公主虽然清减了,精神瞧着很不错,孙氏等人总算放下心来。华阳有意活动筋骨,还去陈家的学堂走了一圈, 隔着敞开的轩窗与婉宜几个打了照面。下午孩子们散学了, 一股脑地都来了四宜堂, 婉清最小, 今年也虚四岁了,开始喜欢黏在哥哥姐姐们身后。华阳留孩子们陪她共用晚饭。婉清童言无忌:“四婶这边的碟子真好看!”陈廷鉴毕竟是首辅, 之前也当了十来年的阁老, 家中所用器物不会太差, 只是陈廷鉴、孙氏也不会太追求器物的精美,只有华阳这个公主儿媳,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华阳笑道:“好看就多吃点。”婉清乖乖吃起饭来。长身体的孩子们胃口都很好, 衬得华阳吃的也不是那么多了。饭后华阳又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捉迷藏, 直到天色将暗, 俞秀、罗玉燕都过来接了孩子们离去, 以防打扰了公主休息。华阳确实有点累, 可舒展过后的筋骨很舒服。陈敬宗回来时,华阳才把洗过的长发晾干,蓬蓬松松地披散在肩头。头发一散,显得她清瘦的脸更小了。隔着一张矮桌,陈敬宗看她的眼神仍然带着怨气,怪她糟蹋身体。华阳哼道:“不想看就别回来,等我养好了,我再派人去卫所知会你。”陈敬宗:“你尽管没良心,有你服软的时候。”华阳继续看书,心思却早飞到别的事情上了。一下子分开这么久,不见面还好,像昨晚重新躺在一张床上,陈敬宗才走进拔步床,她便开始手脚发软。昨天没有预备莲花碗,他老老实实睡觉,今天可是预备了。其实华阳也没有特意想着这事,朝云习惯地请示她要不要泡上,华阳犹豫一会儿,点了头。陈敬宗去院子里刷牙,华阳先去了内室。等陈敬宗进来,就见她已经躺下了。陈敬宗站在屏风前脱下外袍,视线扫过梳妆台那边摆着的莲花碗,那东西正呆头鱼似的在水里漂着。他笑了笑,灭了几盏灯。到了床上,陈敬宗掀开自己那床被子,背对华阳躺下。华阳:……就在她疑惑这人怎么改了性子时,陈敬宗淡淡地开口了:“这几天都不用预备那个,我对身上没几两肉的瘦仙女没兴趣。”华阳:……她很气,这时候却不能骂他,骂了就好像她特别盼着那个特别失望似的。顿了顿,华阳仿佛已经睡着又被他吵醒般,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你刚刚说什么?”她以为陈敬宗会继续阴阳怪气,黑暗中,他却钻进她的被窝,一边抱住她一边亲她的耳朵,重重的呼吸宛如夏日酷暑的热浪,一阵阵地撞在她的脸颊耳畔:“我说,您老祖宗好好吃饭,早点养回来,等祖宗身子精神都康复了,我再使劲儿地孝顺您。”华阳:……她抬手就往他身上招呼!陈敬宗改成平躺,闷笑着任由她打,等她打得气喘吁吁了,他再把人拉到怀里,亲她的唇。华阳晕乎乎地想,她不会主动劝陈敬宗,但陈敬宗自己食言反悔,她也不会嘲笑他。可陈敬宗只是亲了她很久很久,最后赌气般用被子将她裹紧,他又回了旁边的被窝。.四月十八是华阳的生辰。景顺帝还惦记着女儿的身体,再加上已经三年没有陪女儿过过生辰了,十七这早就派小马公公来陈府接女儿进宫。太子在东宫读书,景顺帝与戚皇后在凤仪宫坐等女儿。华阳来时,帝后一同看了过来。虽然才过去七天,可这七天华阳好吃好睡的,脸上的肉已经恢复了一半,腰骨纤细、体态轻盈,春风拂柳般楚楚动人,有别于她往日的雍容华贵。景顺帝放心了一半,另一半当然还是心疼女儿瘦了,前阵子好不可怜。戚皇后想的是,女儿能恢复这么快,除了病愈,肯定也是在陈家住得舒心,尤其是陈敬宗,小两口必然十分恩爱。“现在牡丹开得正好,走,咱们一家三口去赏赏花。”景顺帝游兴很足。华阳、戚皇后当然乐得作陪。因为华阳喜欢牡丹,御花园里几乎处处都能看到牡丹的影子。景顺帝看看挽着他手臂而行的女儿,怀念道:“朕还记得盘盘刚出生的时候,这边牡丹还没那么多,等盘盘三岁了,牡丹一开就喜欢摘一朵大花往头上戴。”华阳:“父皇怎么不记得我的好呢,光记这些叫人难为情的。”景顺帝:“做何要难为情,朕的盘盘既有牡丹之姿容,又有满月之灵韵,偏爱牡丹乃是命数。”华阳:“我是您的女儿,您当然要夸了,只是记在史书传下去,后人怕是不信。”景顺帝:“那是他们没有机会见到你,见到你,便会知道朕的夸赞句句属实。”华阳看看旁边的母后,笑道:“我的美貌都来自母后,父皇可如此夸过母后?”戚皇后嗔了女儿一眼。景顺帝意味深长地与戚皇后对了一个眼神。傍晚太子也过来了,既然是庆生,便是帝王之家,桌上也少不了一道长寿面。席面摆在栖凤殿的院子里。十七的月亮虽然缺了些,月光依然皎皎,温柔地照着围坐在一起的一家四口。华阳的目光,依次扫过笑容慈爱的父皇、容貌美艳暗藏威严的母后,以及近来个子又窜了一截的弟弟。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出阁前的岁月,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华阳公主。若父皇母后永远都不会老去,若以后的每个生辰他们都会陪着她过,该多好。.吃过长寿面,第二天才是真正的生辰。华阳来到凤仪堂,景顺帝、戚皇后、太子都在,之前约好的,今早要一起用饭,顺便送礼物。景顺帝送女儿的是一面玉盘,上面仿满月雕刻了酷似蟾宫、桂树的纹案,若在夜间挂在树梢,真如一轮满月似的。这份礼物与上辈子华阳收到的并不一样,那次的虽然也贵重,却不如这玉盘更用心。看来她这场病真的很让父皇揪心,只能用更好的礼物表达爱女心意。“真美。”华阳爱不释手地道。女儿喜欢,景顺帝就高兴了。戚皇后送的是一套满月之色的衣裙,为的就是与景顺帝的礼物相称,那锦缎柔顺,绣满了粉色、碧色极淡的牡丹暗纹,白日穿不会显得太素,夜里穿便呈现出一致的月色。华阳调侃道:“原来父皇与母后提前商量过。”太子看看父皇再看看母后,面露犹豫。华阳笑道:“你该不会没给姐姐准备礼物吧?”太子当然准备了,只是远不如父皇母后送的贵重,一时有些送不出。华阳费了一番唇舌才把弟弟的礼物拿到手,是一幅他亲手画的牡丹美人图,美人当然就是华阳了。这让华阳想起了陈敬宗去年送的那幅,不得不说,论五官相似,陈敬宗画得更像。但她还是很惊喜地夸了弟弟,并扬言她会将弟弟这幅画挂在书房。太子就笑了。华阳在宫里用了午饭,饭后便不顾父皇的挽留,出宫回了陈府。她刚回来,孙氏、俞秀、罗玉燕就都过来了,分别带着一份礼物,甚至陈廷鉴都写了一幅字,托妻子转送。毕竟今年华阳遭了大罪,大家都很重视她这次的生辰,孙氏还安排了今晚家宴,一起为华阳庆生。孙氏笑眯眯的:“我跟老四说了,让他提前一个时辰回来。”华阳惭愧道:“今年就这样了,以后父亲母亲可千万不要再为我费事,大郎他们都没有,我做长辈的,多不好意思。”孙氏很爽快:“行,都听公主的!”到了傍晚,陈敬宗果然提前回来了,下马后先问守门的小厮:“公主可回府了?”他怕母亲准备地充足,她却留在宫里庆生。小厮笑道:“回来了,在宫里用过午饭就回来了。”陈敬宗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随口打听,身后富贵偷偷挤眉弄眼。陈敬宗大步去了四宜堂,只是春和堂这边的家宴马上开始了,他都没能跟华阳说几句话,华阳就催他快点出发。今晚家宴菜色丰盛,孙氏为陈廷鉴父子几个预备了美酒,也为她们婆媳预备了果子酒,喝的是喜庆。华阳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可看着这边同样团圆的一大家子,公爹、陈伯宗、陈敬宗都在,她很高兴,断断续续地喝了两盏果子酒。醉意在体内作乱,才回四宜堂,才简单地洗漱一番,华阳就软到了陈敬宗结实的臂弯。陈敬宗探究地看着她:“这么高兴,喜欢所有人都为你庆生?”或许公主讲究排场,果真如此,以后他让母亲年年都为她操持庆生宴。华阳醉醺醺地摇摇头。无法跟他解释,也不想解释,她闭着眼,香腮泛起潮红,红润润的唇瓣微张。陈敬宗其实还想再等几晚的。可昨晚发现她又跑去宫里了,陈敬宗虽然能体谅景顺帝的爱女之心,一记起前面分离的那两个多月,他还是窜起一把火来。吃席之前,陈敬宗已经打定主意今晚就要要了她,为了这个,他甚至连一滴酒都没喝,为的就是节省去酒气的时间。没想到他不喝,她喝得挺尽兴,呼吸间都是泛着清甜的酒香。别说酒香了,就是寻常的酒气,陈敬宗都不嫌弃。他抱起华阳去了内室。梳妆台上,熟悉的莲花碗在,呆鱼似的东西也在。“专门为了我回来的,是不是?”陈敬宗一手抱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问。醉醺醺的公主目光迷蒙地看着他,再摇摇头。陈敬宗:……清醒的时候不肯说句好听的,喝醉了也哄不出来,难道她真就一点都没……没等陈敬宗心凉,掌心里随时可能要睡过去的公主,忽地笑了下,尽管一闪而逝,还是被陈敬宗捕捉到了。他呼吸一紧,勾着她的腰往上提:“不肯说实话是吧?”“我倒要看看,你能逞强多久!”
第 106 章
初夏的时节, 晚风也温柔,皎洁的月色溪水般透过微开的窗,无声地潜进内室。似漫无目的, 又似受了月宫仙娥的指使, 做她的眼睛, 要窥视人间的一切。而凡人一无所觉。陈敬宗将华阳带到了她那面半人多高的西洋镜前。他就是欺负她醉酒,就是想要她服软,想她羞恼之下不得不说几句他想听的话。可他终究是低估了华阳。华阳是谁?她是本朝九五之尊景顺帝最宠爱的公主, 从她记事起,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夸她貌美,而且不是违心的口头奉承,他们看华阳的眼神,真如看待一个出生在宫里的小小牡丹仙子, 看着她一日日褪去幼时的稚气, 看着她出落得国色无双、风华绝代。即便是个寻常公主, 被人如此盛赞也要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得, 更何况华阳之美,名不虚传。她美而自知, 美而自赏。若是清醒的时候, 她还会骂陈敬宗两句, 现在她醉了,醉得无意与他计较,只是痴痴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的乌发飞瀑般倾泻下来, 几缕发丝在怡人的晚风中轻轻摇曳。她的脸颊被灯光映得如同一块儿绯玉, 莹润光洁没有任何瑕疵。她肩颈的肌肤雪一样的白……忽然, 一只晒成浅麦色的大手扣了上来, 成了这美中的唯一不足。华阳微微蹙眉, 这才记起她身边还有一位驸马,他长得很高,明明站在后面,英俊的脸却也完全出现在了镜子中,正在看她。醉醺醺的公主依然骄傲,她回视驸马的眼神,没有一丝羞恼,只有仙子对凡夫俗子的恩赐。她不必有任何情绪,而是他该珍惜这样的机会,该竭尽所能地侍奉于她。陈敬宗与她对视片刻,低头在她耳畔道:“你可真是我祖宗。”华阳笑了。第二天,她让陈敬宗连着在前院歇三晚,作为他胆大妄为的惩罚。公主甚至都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吩咐下来,驸马便老老实实地领了罚,一句狡辩都没有。有些事,知错就改,下次再犯。.到了四月底,华阳的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了之前的珠圆玉润。可端午过后,她却真的开始出现梦魇之症。“最近怎么总是做噩梦?”五月中旬,当她又一次在梦中低低地啜泣,又一次哭着醒来,陈敬宗不敢再轻视,点了灯,一边拿温水打湿的巾子帮她擦汗,一边皱着眉问,“是不是那次落水还是吓到你了,拖到现在才发作?”华阳垂着湿漉漉的睫毛,点点头。其实她梦到的是父皇驾崩,梦到自己先前做了那么多都是徒劳,父皇还是像上辈子那样突然暴毙了。还梦见她与陈敬宗才睡下不久,宫里突然传来丧钟,她惊恐地坐起来,陈敬宗却背对着她依然好眠,她着急地转过他的肩膀,却猛地看见他身上全是血。陈敬宗看着她苍白的脸,道:“明早给宫里递折子,请皇上拨两位太医来给你看看。”华阳想了想,道:“我还是找个借口进宫吧,顺便在宫里多住几晚,如果还是做噩梦,让太医诊治也方便。”陈敬宗抿唇。华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道:“放心,这次最多住五六晚,我毕竟是出嫁的公主,总赖在宫里,大臣们也要议论的。”今天已经是五月十七了,而上辈子父皇是五月二十二的夜里驾崩的。只要父皇能活过二十二,真正避开那个死劫,华阳大概也可以真正地放心了。陈敬宗还能拦着她不成?与他商量过了,华阳再与婆母打声招呼,这就带着朝云、朝月进宫去了。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宫里殿宇密集,层层叠叠地挡住了风,其实还不如勋贵之家的宅子凉快。戚皇后就不太明白女儿为何要进宫住。华阳抱着母后的胳膊撒娇:“女儿想您了,这难道不是理由?”戚皇后不信:“是不是你与驸马闹别扭了?”华阳只好小小的坑了陈敬宗一笔,叫母后屏退宫人后,她红着脸道:“以前驸马很听我的话,我要他何时侍寝他就何时侍寝,最近天热,我穿得少,他那眼睛就不老实,我嫌他太过纠缠,就跑来宫里了。”戚皇后很是意外,问:“你希望他隔多久侍次寝?”华阳当然也不能太坑陈敬宗,真让母后把陈敬宗想得太贪,生了厌恶。换成她蛮横一些,母后最多给她讲讲道理。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道:“五天一次,不能再多了!”戚皇后:……她忽然有点心疼女婿,年纪轻轻的武官,本来就该比普通男子贪一些,女儿这才成亲第四年,居然就这么吊着驸马。“是驸马侍寝得不好吗,你不喜欢?”戚皇后关心地问,虽然这话题过于私密,可母女间又需要顾忌什么,倘若女儿真的不舒服,说明那是驸马太笨了,她会派个老嬷嬷去指点驸马。华阳低着脑袋,把玩袖口,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道:“还行吧,就是每次都要出一身的汗,我嫌这个。”戚皇后:……女儿从小爱干净,这点怕是很难改正,可她也不能勒令驸马小点力气,那是能控制的?“你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那母后就什么都别说,让我在宫里多住几晚好不好?”“好是好,但你要答应母后,以后不可再这般任性,驸马待你恭敬,你也要多体谅体谅他,想想南康那边,你婚后的日子真的很舒服了,犯不着为了一些小节与驸马生分。”华阳连忙应下。至于景顺帝那边,女儿何时回宫住他都高兴,根本不会像戚皇后这般询问理由。陪父皇用饭的时候,华阳也仔细观察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没有选秀的缘故,父皇确实比记忆中的此时要精神一些。只是记忆太模糊了,上辈子在父皇驾崩之前,华阳又怎么会把那些寻常的照面清清楚楚地记在心头?.离五月二十二越来越近了。尽管华阳已经想办法将韩瓶儿与一整届的秀女都留在了宫外,华阳仍然不放心。最好二十二这晚,父皇自己睡才好,哪个妃嫔那边都不去。只是装病的法子已经用过了,这次得换个新鲜的。“父皇,我今天特别想下棋,可母后不想陪我。”真到了这日,黄昏,一家四口共用晚饭时,华阳意有所指地朝父皇道,面带期许。景顺帝立即明白了女儿的暗示,笑道:“没事,母后没兴致,父皇陪你。”华阳很高兴,饭后就跟着父皇去了乾清宫。太子也来了。华阳连输三局被弟弟笑过后,换弟弟陪父皇下了两盘。太子当然也是输了,只是姐弟俩都努力地延长败局。一更天的时候,太子告退了,除了休沐日,他每天都要早起,不好耽误。华阳继续陪景顺帝下,这次还带惩罚的,输的人要往脸上贴纸。可下棋太费脑子了,景顺帝人又虚,让他干点好玩的他能熬,这么枯燥的下棋,他渐渐淡了兴致。华阳撒娇:“父皇,明日我就要出宫了,您再陪我玩两盘吧?”景顺帝心想,今年女儿进宫挺勤的,明天走了过几天还可以再来啊。当然,景顺帝也只敢这么腹诽,不会真的说出来伤女儿的心。他强打精神,又陪女儿下了半个时辰。又一局结束,景顺帝打个哈欠,无奈道:“今晚就到这里吧,父皇困了。”华阳挑眉:“真的?还是您急着打发女儿,准备去陪哪个妃嫔?”景顺帝还是第一次被女儿如此揶揄,神色微微尴尬,干笑道:“怎么会,谁都没有盘盘重要,只是父皇老了,真困了。”华阳目光柔和下来,望着对面的父皇道:“您才没老,您跟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话够甜,景顺帝竟想再陪陪女儿。华阳已经得了父皇今晚不会宠幸妃嫔的承诺,并不需要再熬下去,笑着饶了父皇:“算啦,明早父皇还要处理公务呢,女儿就不再耽搁父皇休息了,还请父皇莫要怪罪。”景顺帝一点都不怪罪,亲自将女儿送出乾清宫,再派小马公公一路护送。奇怪的是,刚刚还犯困,女儿一走,景顺帝好像又来了精神,似乎还可以再做点什么。这种感觉很熟悉,孩子们小的时候,他稀罕一会儿可以,陪孩子时间久了就感觉累,可孩子们一走,他的力气就回来了,怡然自得地与妃嫔们寻欢作乐。他看向马公公。马公公心领神会,就等着主子开口。景顺帝却没有开这个口,今晚真宠幸妃嫔,明日传到女儿耳中,他这个父皇就成了大骗子了!栖凤殿。这一晚,华阳睡得最不踏实,几乎隔一会儿就要醒一次,一个人躺在宽敞舒适的床上,紧张地倾听宫里的动静。万籁俱寂,这一夜,宫里无大事发生。待窗外天色将明,华阳才沉沉地睡去。快到晌午睡醒,她去向父皇母后辞行。景顺帝惊讶道:“昨晚睡得也不算太晚,怎么如此精神不济?”华阳看着一身龙袍端坐在对面的父皇,心情很好,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女儿是舍不得出宫呢,一想到又要好长时间都见不到您跟母后了,我就难受,难受地整晚都没睡踏实。”景顺帝:“那就不急着走嘛,朕又没撵你。”戚皇后眼角抽了抽。华阳垂眸笑:“父皇疼我,我都知道的,只是女儿毕竟嫁人了,不能太恃宠生骄。”景顺帝看看戚皇后,明白妻子教导一双儿女都很严格,大道理上他是讲不过皇后的,所以没有再挽留,只叫女儿在宫里用饭。饭毕,华阳竟然真的舍不得了,目光几乎黏在景顺帝的脸上。已经五月二十三了,父皇的死劫应该是避过去了吧,这应该不是父女俩的最后一次见面吧?华阳忽然走过去,抱住了自己的父皇。景顺帝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摸着女儿的头,肃容道:“盘盘是不是在陈家受了什么委屈?你尽管告诉父皇,父皇替你做主。”华阳摇摇头:“没有,他们待我很好,可宫里才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您与母后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住在这边才是真正地如鱼得水。”景顺帝哼道:“那就继续住下去。”他替女儿撑腰,看谁敢妄议。华阳:“可我也有点想驸马了。”景顺帝:……华阳不太好意思面对二老似的,快步离去,直到将要跨出门槛,她才最后一次回头。五十多岁的景顺帝穿一件暗金色的龙袍,身形修长清瘦,面容虚白而温和。华阳笑了:“下次女儿进宫,父皇还陪我下棋可好?”景顺帝:“当然,只要盘盘想,父皇随时奉陪。”
第 107 章
入夏之后, 陈敬宗回府的时辰与冬季没变,天色却只是昏暗,尚未黑透。陈府的守门小厮早已变机灵了, 看到他走过来, 主动禀报道:“驸马, 公主回府了。”陈敬宗淡淡地点点头,身后富贵眯眼笑,虽然公主回不回来都跟他没关系, 可主子没有扑空,他也跟着高兴。四宜堂。陈敬宗快速冲个澡就来了后院。朝云几个丫鬟都很安静,见到驸马,朝云小声道:“公主睡着了。”陈敬宗就以为她提前睡了,跨进内室的时候, 才发现她躺在榻上, 旁边摆着一本书。应该是想等他的, 只是困意来袭, 她自己都没发觉,就这么睡了过去。陈敬宗站在榻边看了一会儿, 退回堂屋, 问前几日跟着她住在宫里的朝云、朝月:“这几晚公主睡得如何, 夜里可有做噩梦?”朝云:“没听公主说做噩梦啊,不过今早不知为何睡了个长觉,快晌午才醒。”朝月:“可能是前晚陪皇上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 累到了。”陈敬宗更怀疑她依旧噩梦缠身, 只是丫鬟们在次间守夜, 她自己偷偷哭的话, 丫鬟们隔着一道门也很难听见。可果真如此, 她一个公主,为何不叫太医看诊?回到次间,陈敬宗上榻,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要将她放到内室的床上睡。就在他发力的时候,华阳醒了。陈敬宗看到她眼里多了细细的血丝,纵使她笑出来,也掩饰不了那份少眠引起的憔悴。“叫太医看过吗?”在她开口之前,陈敬宗先问道。华阳点点头:“看了,没什么事,这几晚也没有做噩梦。”陈敬宗摸了摸她的头。同样的问题,他也问了朝云朝月,知道她进宫后根本没有请过太医。是根本没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还是怕皇上娘娘包括他太过担心,干脆自己承受?“你还没用饭吧?”华阳看看窗外的天色,反应过来问。陈敬宗:“嗯,不如你先去里面睡?”华阳确实很困,前几晚提心吊胆,今日心落回了肚子,欠下的觉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陈敬宗还是把她抱了进去。出来后,他吩咐朝月:“去德元堂请王老先生来,就说我扭到了脚。”朝月心一紧,眼看天要黑了,她也顾不得关心驸马爷的脚伤如何,赶紧出去安排小厮跑腿。陈敬宗饭吃到一半,孙氏亲自过来了,毕竟四宜堂这边有小厮跑出去请郎中,门房肯定要报给老爷老夫人。陈敬宗去前院见的母亲。孙氏忧心道:“莫不是公主病了?”陈敬宗指指自己左脚:“是我,刚刚下马时好像扭了脚,一直隐隐作痛。”孙氏听了,先松了一大口气。陈敬宗:……虽然他是装的,可母亲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好歹他也是亲儿子!孙氏当然也关心儿子,只是儿子高高大大的,刚刚走过来的样子也不像扭得多严重,她着急才怪。问了两句,孙氏走了。陈廷鉴负手站在春和堂的院子里,听妻子解释完毕,他也是差不多的神情,夫妻俩一起进去歇息。都进被窝了,孙氏才犹豫道:“要不再等会儿,听听郎中怎么说?”陈廷鉴胸有成竹:“他练了这么多年的武,下马能扭多严重,敷点跌打散差不多就好了。”.四宜堂,王老先生带着药童过来时,夜幕已经降临。陈敬宗先把刚刚搓红的脚踝露出来,让王老先生查看。王老先生摸了摸、问了问,没看出任何问题,但还是开了一副跌打散。陈敬宗客气道:“既然已经劳烦您老跑这一趟了,不如您也给公主把把脉,这个月又做了三次噩梦,只是公主怕皇上娘娘担心,暂且不想声张。”王老先生心里一咯噔。三月里公主梦魇之症久病不愈,皇上把他们这些民间名医也宣进了宫,王老先生那时也是替公主号过脉的,金贵无双的公主,竟然又犯了旧病?“那老夫先替公主号号脉吧。”陈敬宗颔首,引着他进了内室。拔步床内有两重纱幔,朝云、朝月早已准备完毕,一个跪坐在床头防止公主醒来乱动,一个跪在内侧的纱幔外,照看着公主伸出来的右手手臂。王老郎中不敢乱看,低着头走进来,跪下替公主号脉。号脉不需要多长的功夫,回到堂屋后,王老郎中对陈敬宗道:“公主脉象从容和缓,只略显虚浮,依老夫看是没有大碍的,若能保证充足的睡眠,一两日便能恢复如常。驸马若信得过老夫,暂且就别让公主服药了,再观察几日试试。”陈敬宗道好,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等他躺到华阳身边,听着她规律绵长的呼吸,既希望她能酣睡一整晚,又怕她半夜惊醒。这一次,换成陈敬宗没有睡踏实,隔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观察她。华阳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醒来时意外地发现陈敬宗竟然还在。“你怎么没去卫所?”她疑惑地问。陈敬宗靠近一些,盯着她的眼睛看。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残留着一丝睡意,却干干静静黑白分明,没有任何血丝。华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陈敬宗见她气色红润,眼里也很有精神,总算彻底相信了王老先生的话。早已洗漱完毕的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这时四个大丫鬟才有机会将昨晚的事告诉公主。朝云笑嘻嘻的:“驸马担心您病了,装自己脚痛也要请郎中来呢。”华阳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可见她昨晚睡得到底有多香!等她吃过早饭,孙氏来了,还是想确认一下公主是否安然无恙,然后孙氏就见到了一个明艳如牡丹花开的公主。傍晚陈敬宗回府,遇到了掐准时间来门口附近溜达的母亲。孙氏看向他的脚:“还疼吗?”陈敬宗面露笑意:“早上就没事了。”孙氏满意地离去。陈敬宗回了四宜堂,再见华阳,发现她穿了一件莲青色的褙子,里面是件更淡的抹胸,水灵灵的,仿佛一朵出水芙蓉,看得人暑气顿消。今晚厨房预备的晚膳也很丰盛可口,还有一盘新洗过的带着水珠的大红荔枝。“这是父皇今天刚赏赐下来的。”华阳靠着缎面的垫枕,看眼荔枝道。陈敬宗对荔枝没什么兴趣,只盯着她看:“你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华阳:“昨晚做了一个好梦。”陈敬宗:“什么好梦?”华阳笑了笑,对着手里的书道:“梦见一位老神仙趁我睡着时点了我一下,还说会保我以后都无病无灾。”陈敬宗能感受到她对请医之事的满意。这叫什么公主?明明可以在宫里用太医,她非不用,说她不看重噩梦吧,他请来名医她又很高兴。陈敬宗还是不满她拖延了这么久,专挑她不爱听的说:“这老神仙可真不正经,大半夜的去点你。”华阳:……她明明在给他邀功的机会,他怎么故意气人?陈敬宗夹起一块儿排骨放到嘴里,上面带着脆骨,被他轻易咬碎。华阳不再理他。陈敬宗吃完饭,开始剥荔枝,荔枝壳硬邦邦的还有点扎手,里面的荔枝肉却够鲜够嫩。“这荔枝还挺像你。”他捏起一颗荔枝,对着华阳道。华阳抬眸,视线在他与那颗荔枝之间游移:“什么意思?”陈敬宗笑而不语。华阳猜到不是什么正经比方,也没有再问。稍后进了拔步床,陈敬宗抱着华阳,一边亲她一边道:“你的公主脾气就是荔枝壳,人是荔枝肉。”华阳:“……我是荔枝,你是什么?”陈敬宗撩起她的中衣下摆:“当然是剥荔枝的人。”.宫里。景顺帝并不是一个喜欢上朝的皇帝,若无大事,他只会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这两日开朝会。看似懒,但他有个曾经连续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先帝老子,父子俩一对比,他初登基的时候几乎天天上朝,这几年才改成一个月上两次朝,也是非常勤快的皇帝了!然而内心深处,景顺帝连这两次的朝会都不想上,尤其现在正逢酷暑,他只想待在摆着放冰鼎的大殿里!“皇上,再躺会儿吧。”年轻的美人伸出藕臂,从后面环住了景顺帝的腰。景顺帝叹口气,他已经醒了两刻钟了,好不容易才逼迫自己起来的!起都起了,景顺帝拨开美人,喊马公公进来服侍。美人羞答答地躲进了被子。景顺帝三步一叹地去上朝。大殿里也还算凉快,只是大臣们嗡嗡不断的争执声比树梢的蝉鸣还叫人烦躁。景顺帝很想窝到龙椅里补个觉,他的后背也差点真的挨到龙椅椅背了,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陈廷鉴突然咳了咳。景顺帝陡然清醒过来,去看陈廷鉴,陈廷鉴已然垂下了眼帘。景顺帝知道首辅察觉了他的失仪,只好继续强撑精神。但大臣们都看得出皇上很困,没有拆穿罢了。朝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结束。百官们垂首,齐声恭送皇上。景顺帝最爱听这句,双手撑着龙椅扶手,离席而起。然而身体站直的瞬间,脑袋里突然似有热流翻涌,眼前的大殿百官也都天旋地转起来。垂眸的文武百官突然听到一声“噗”响,下一刻,是马公公的惊叫!所有人猛地抬头,却见景顺帝的下巴胡子胸前全都是血,整个人歪到在马公公怀里!“皇上!”大臣们蜂拥上前,陈廷鉴为首的内阁占据地利跑得最快,陈敬宗、戚瑾年轻矫健又是皇亲身份无所顾忌,也迅速超过了其他文臣。马公公已经抱着景顺帝坐在了地上,他浑身发抖,泪流满面。景顺帝嘴里还在不断地吐着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可他明白,他不行了。生死关头,景顺帝想起三件事。他紧紧握着陈廷鉴的手:“传朕旨意,朕走后,太子继位。”除了陈廷鉴等阁老哭视着帝王,除了陈敬宗、戚瑾神色凝重地跪在旁边,其他大臣都跪地叩首。“第二件,太子年少,还要倚仗先生教导辅佐,大事皆托于内阁。”这句,景顺帝是对陈廷鉴说的。陈廷鉴哽咽应下。景顺帝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陈敬宗脸上,他满眼苦涩,艰难道:“朕失约了,你要照顾好……”“盘盘”二字,景顺帝只发出了气音。不等陈敬宗应下,帝王眼中的光彩,忽而黯淡。景顺二十三年夏,六月初一,帝崩于朝堂。
第 108 章
六月酷暑, 也只有早晚会凉快一些。因为昨晚莲花碗又派上了用场,华阳睡到辰时初刻才醒,等她吃完早饭, 已经是辰正时分, 宫里大臣们若事少, 朝会都该结束了。趁着暑气还没有笼罩下来,华阳带着丫鬟们去陈府的花园逛了一圈,回程又去春和堂坐了坐。大嫂俞秀也在, 她女红好,为婆母做了一件轻薄透气的短衫。华阳过来时,孙氏正在试穿。孙氏颇为无奈地道:“跟你大嫂说过多少遍了,叫她多给自己做几件衣裳,我都这把年纪了, 穿也穿不出花来, 何必浪费好料子。”俞秀不太会说什么俏皮话, 温温柔柔地帮婆母检查是否合身。华阳看着婆母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风韵犹存的面容, 笑道:“娘本身就是一朵花,这些衣裳都是衬托您的绿叶。”孙氏被公主儿媳的甜话甜得合不拢嘴, 脸都笑红了:“老四若有公主三成嘴甜, 我的白头发都能少几根。”等她试完衣裳, 华阳趁日头还没毒起来,离开了春和堂。朝月在一旁撑伞,朝云一手扶着公主的胳膊, 一手拿着团扇为公主扇风。主仆三个如此讲究, 步伐自然快不了, 慢慢悠悠地来到四宜堂这边, 还没进去, 突然听到一阵奔跑的脚步声。这可是首辅府邸,下人们都学过规矩,除非遇到急事,不可能慌慌张张地奔跑。华阳停下脚步,疑惑地望过去。绕过花树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陈敬宗,一个此时此刻要么该在宫里开朝会,要么已经散朝要出发前往大兴左卫的人。他似乎很急,跑得脸都红了。这可太罕见,他力气那么大,抱过背过华阳那么多次,除非累到极点,脸都难红一下。看到华阳,陈敬宗停了下来,他气息急促而显得狼狈,英俊的脸庞却神色凝重,看她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华阳刚要开口,问他为何此时回来,一道低沉古朴的幽幽钟声,忽然从远处荡漾而来。华阳心悸了一下。京城里也有一些寺庙,但这些寺庙用的都是小钟,钟声传不了太远,只有宫里的大钟……如潮水层层叠叠,第二声钟紧随而至。朝月撑伞的手开始发抖。伞歪了,耀眼的阳光照了过来。华阳闭上眼睛,两行泪沿着苍白的脸直直落下,似两条清溪,争相打湿公主的面颊。陈敬宗走过来,将她抱进怀里。华阳除了落泪,身子就像一棵静止的花草,陈敬宗的胸膛却高高地起伏着,心跳砰然如雷。一直到宣告帝王驾崩的九声丧钟结束,陈敬宗的呼吸才稍微平复下来。华阳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当那胸膛渐渐恢复正常的起伏,如翻涌的湖面归于沉寂,她心里的惊与疼竟然也随之缓和下来。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变成了一场绵绵却无尽的淅沥春雨。“你可知道,父皇,他是如何走的?”华阳埋在他胸口,缓慢地问。陈敬宗:“朝会结束,皇上欲离席时,突然吐血不止。”“他老人家走得很快,临终前只来得及交代三件事。”他将景顺帝的三句话,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前面两件都是大事,是一个明君死前最该关心的,在华阳的意料之中。唯独第三件,父皇居然还牵挂着不能再陪她下棋了。从钟响开始便只是默默垂泪的公主,此刻终于哭出了声。.华阳只想尽快去见父皇。备车太慢,陈敬宗直接将华阳扶上他的马背,他再上马,一手抱紧她,一手攥着缰绳,如来时那般疾驰而去。马背颠簸,阳光刺眼。华阳半靠在陈敬宗的怀里,有他在,她不需要担心这么快的速度会不会撞到人,会不会将她颠落马下。华阳只是怔怔地看着脚下极速后退却又延长无尽的石板路,有时视线清明,有时候会忽然模糊。陈府离皇城很近,骏马疾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陈敬宗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马。皇城城门打开,站在巍峨的城门下,能够望见一条笔直宽阔的长长宫道,过端门、午门、太和门,绕过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再过一道乾清门,便是乾清宫。这条路,大臣们熟悉,华阳也熟悉。她还是个小小公主的时候,就喜欢让太监、宫女带她在皇宫四处玩耍,这条路是她最喜欢的,因为路上会遇到很多人。她见过在外面威风凛凛的文武大臣们恭恭敬敬地走过这条路去拜见父皇,那些大臣们见到她,也都会露出温和爱护的笑容,直到她越来越大,他们的爱护之心才变成敬重。母后会管教她,不许她来前宫乱跑,那不合规矩与礼法。母后当然是个好母后,既关心她与弟弟,又教导严格,希望他们长成臣民都夸赞的储君与公主。不可否认,母后教养他们姐弟比父皇尽心多了,尽心也意味着更辛苦更累。但辛苦的人未必能收获子女的感激,在华阳还不够懂事的时候,她与弟弟一直都喜欢父皇更多,因为父皇非常温柔,尤其是对她,几乎华阳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给她。母后反对她来前宫,父皇亲自牵着她过来玩耍,有时父皇还会把她藏在龙椅或屏风后面,让她偷听他与臣子们说话。母后是最好的母后,父皇或许不是最好的皇上,却是天底下最宠她的人。父皇在一日,这皇宫都是她的家,真正的家,华阳想什么时候回宫就什么时候回宫,不用担心有谁会不欢迎。父皇不在了,母后、弟弟也都是她的亲人,华阳却知道,素来严厉的母后虽然疼爱她,却会把规矩放在这份疼爱前面。弟弟就更不用说了,他很快就会彻底长大,会把很多事都放在她这个姐姐前面。即便他没有大婚,他也不会像父皇那样特意腾出时间来陪她说话、下棋、用饭。来时很急,真正进宫了,华阳反而走得很慢。父皇这一走,几乎把这皇宫里留给她的许多人情味都带走了,以后她再来,也会将这皇宫承载的权势威严看得更重。母后说,她出嫁了就意味着变成大姑娘了,不能再任性妄为。只有华阳清楚,父皇走了,才是真正为她划出了这道坎。.乾清宫。宫人已经为景顺帝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污,更换了一件墨色的龙袍。皇上走得突然,根本没有来得及筹备自己的丧事,丧服要临时缝制。妃嫔、文武百官、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了一片,陈敬宗陪着华阳走过这些人,最后,他跪在了一个驸马该跪的位置。华阳单独上前。戚皇后与太子并肩跪在龙床边,戚皇后素面朝天,不断地落着泪。十三岁的太子已经嚎啕过一阵了,这会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握着父皇的手,仿佛父皇还会醒来。“姐姐。”看到姐姐,太子又开始抽泣出声。华阳跪下去,移开弟弟的手,换成自己去握。父皇的手已经变凉了,却依然像活着时一般软。父皇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眉宇间依然温和。太子哽咽着在姐姐耳边道:“太医说,说父皇忧心国事操劳过度……”华阳视线模糊地看着沉睡般的父皇。她知道真相,父皇是沉溺女色、滥用丹药,早把身体掏空了,除非治本,其他什么办法都救不了父皇。她无法治本,只能弄那些治标的法子,盼着能让父皇多活几年。可老天爷不愿满足她的贪心,只让父皇多活了九日。九日很短很短,可至少父皇这次倒在了朝堂上,倒在了文武大臣面前,走得体体面面,不至于被史官记上那么不光彩的一笔,受后人耻笑。华阳紧紧地握住了父皇的手。这大概是她重活一回,唯一帮父皇分的忧。.丧礼有戚皇后、内阁、礼部、钦天监等官员主持,需要华阳做的并不多,她换了一身丧服,与弟弟一起跪在乾清宫守灵就是。文武百官们也要跪灵,只是全都退到了端门外。当夜幕降临,还在乾清宫的,便只有后妃、太子以及两位公主了。一直跪到子时,华阳才暂回栖凤殿休息,等寅时再去乾清宫跪着。这两个时辰,华阳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父皇走了就是走了,这份疼她上辈子已经尝过,这辈子也一直有所准备,当这一日真的来临,她依旧会疼,却不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父皇活着,她不能对付豫王,甚至连暗示母后公爹让他们未雨绸缪都不行,因为怕有个万一,让父皇怀疑他们想陷害豫王。如今父皇走了,弟弟即将继位,距离上辈子豫王月底造反还有二十八天的时间,只要母后、公爹出手及时,就还有机会提前阻止豫王造反。翌日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华阳在乾清宫见到了母后,弟弟毫无准备之下伤心太过,昨晚跪到半夜昏过去了,还没有醒。“母后,我有要事想与您商议,最好您也将陈阁老请来。”戚皇后同样一身白色丧服,头上只戴一根木簪,美丽的脸庞未施粉黛。她心里装了很多事,没太在意女儿的话,只将女儿叫到一旁,低声问:“何事?”华阳太习惯这样的母后了,习惯到连一点委屈的情绪都不会再有,只冷静地回视母后,道:“昨晚父皇托梦给我,要我务必与您、陈阁老一起商议。”不知是女儿的神情过于凝重,还是女儿的话动摇了戚皇后的轻视,她想了想,叫女儿先去乾清宫的御书房等。华阳在御书房坐了一会儿,陈廷鉴先到了。作为内阁首辅,前一晚陈廷鉴也几乎彻夜未眠,同样五十多岁的年纪,他难以避免地出现了憔悴之色,可他目光沉痛却坚定内敛,仿佛大厦将倾他也能凭一人之力托稳。陈廷鉴是奉戚皇后的暗示来的,他以为戚皇后有大事找他,没想到会在御书房见到公主儿媳。对待戚皇后与公主儿媳,陈廷鉴的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几乎才与华阳打了照面,陈廷鉴的目光就变得温和慈悲起来,仿佛对面站着的还是七八岁的那个小公主,小公主很难过,需要他的安抚。华阳潸然泪下。陈廷鉴同样心酸,景顺帝虽然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明君,却也是个宽厚爱民的好皇上,知道他们这些臣子不会辜负百姓,才敢放手给他们,并在内阁需要的时候,坚定地为他们撑腰。“公主节哀,先帝最疼爱您,一定不忍您如此伤心。”华阳点点头,拿帕子擦掉眼泪。这时,戚皇后也到了。
第 109 章
托梦之说虽然荒谬, 架不住简单好用。而且先前华阳只拿托梦忽悠过陈敬宗,这次是第一次借此说服母后、公爹提防豫王造反,更少了一层顾虑。关于上辈子豫王造反, 开战初期叛军因为有几位大将, 拿了几次胜利, 中期朝廷开始占据优势,而陈敬宗是死在追杀豫王最后那四万大军的重要关头,该战结束不久, 豫王便被朝廷抓获,乱局彻底结束。那时候的华阳,虽然也很关注战局,却没有途径了解战场上的形势,母后并不愿意她打探这些, 华阳亦不能去找公爹询问, 只有弟弟会多跟她说一些, 但基本也就是给她报喜。最后华阳知道的, 便只有叛军里面的几位大将,以及陈敬宗战死的那场战役。御书房内, 尽管华阳已经在夜里斟酌好要如何叙述了, 那些话她也完全能像说书先生一般流畅地读下来, 可她还是做出紧张忐忑的样子,似乎被父皇的托梦吓到了,时而结巴, 时而重复一些字眼, 杂乱无序。戚皇后、陈廷鉴都默默地听着, 谁也没有试图打断她。托梦看似荒唐, 令人无法信服, 但华阳竟然知道那么多地方将领的名字,有些甚至此时还未居要职,连陈廷鉴都未曾听闻甚至不曾放在心上,这就不得不让戚皇后、陈廷鉴重视了。华阳只讲到了豫王集结了二十万大军要直攻京城。这样就已经足够让母后、公爹重视警惕,如果将为期四个月的战事全部讲完,便太过详尽了,她昨晚只有最多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托梦哪能托这么多。“母后,阁老,父皇要我转告你们,一定要提前制止豫王。”戚皇后看向陈廷鉴,关乎儿子的皇帝之位能否坐得稳,她是宁可信其有。陈廷鉴沉吟了几息的时间,朝华阳颔首道:“公主放心,臣与娘娘必定会定下一个万全之策,只是此事请公主务必保密,不可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太子殿下,包括驸马。太子年少,臣怕惊吓到他,驸马那边,则是怕他无意间泄露天机。”华阳当然应下。陈廷鉴再道:“贵妃娘娘、南康公主等该来为先帝守灵了,还请公主先行一步,以免您与娘娘都不在,她们怀疑什么。”戚皇后补充问:“你父皇可有说她们母女是否知情?”华阳:“没说,应该是不知道的。”上辈子豫王造反的消息传进京城,林贵妃直接吓得当众失禁,如果这是装的,华阳真要佩服她了。当然,无论林贵妃是不是装的,她都被禁足在寝殿内,一直到豫王被废,林贵妃才被放出来,从此幽居后宫,活得像个影子。戚皇后点点头,示意女儿离去。华阳走后,戚皇后马上问陈廷鉴:“阁老准备如何应对?”陈廷鉴:“假若先帝托梦的情形为真,想阻拦豫王起事,臣有三计。”“第一,以娘娘或太子的名义召豫王回京奔丧,趁此机会将豫王留在京城,臣等再逐步瓦解河南一地众叛贼。”戚皇后皱眉,沉声道:“自成祖皇帝驾崩,本朝便不再有藩王进京奔丧之例,别说我与太子不便下此诏书,便是先帝临终前还有余力,他也不会召豫王进京。”陈廷鉴:“是,此计确实不妥。臣的第二计,先不管豫王,用先帝驾崩京城需要加强戒备为由,将梦中会辅佐豫王的几位大将先调进京城,再委派可靠将领去接任,让豫王无大军可用。”戚皇后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舒展开来:“他们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愿意拥护豫王,必然早与豫王有所勾结,朝廷的调虎离山之计太明显,他们可能不会奉旨,转而拥护豫王提前起事。”陈廷鉴:“娘娘顾虑的是,臣这二计虽然可以不动兵戈,却各有不足,所以臣的第三计,是朝廷先下手为强,调兵驻守河南各边境,以此震慑豫王,令其不敢发兵,主动交出那些叛贼。”戚皇后都有点着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阁老今日怎么全是这些不靠谱的主意?朝廷真派大军压境,豫王识趣当然好,就怕他鱼死网破,而朝廷又给了他名正言顺的造反名头,说我们母子容不下他!”面对戚皇后的埋怨,陈廷鉴并不慌乱,抬头看她一眼,道:“臣愚笨,这三条确实是臣能想到的唯三计策,不知娘娘可另有高见?”戚皇后没有,她能想到的也是这些,三条计策,要么有违祖训,要么没有完全成功的把握,要么就是主动给豫王送造反的理由……忽然,戚皇后的脑海仿佛有什么划过,再看陈廷鉴那副不慌不乱成竹在胸的姿态,戚皇后瞬间冷静下来,靠近陈廷鉴两步,低声道:“阁老就别卖关子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戚皇后有多信任陈廷鉴,陈廷鉴就有多信任戚皇后,当年是戚皇后向景顺帝举荐的他为太子教书,后来他顺顺利利做上内阁首辅,除了自身努力,也少不了戚皇后的支持。见戚皇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陈廷鉴不再遮掩,先承诺道:“娘娘,河南离京师确实很近,但河南同样被京师、山西、陕西、湖广、南直隶、山东包围,豫王真要造反,只能寄希望于大军突然起事,赶在朝廷发兵围剿前以迅雷之速拿下京城。然,别说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他的打算,完全有时间提前部署,就算没有先帝托梦,大名、保定、真定三府也足以拦住豫王大军,这点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戚皇后沉默片刻,信他,京师重地,各府守将的任命陈廷鉴都与景顺帝商议过,戚皇后也心知肚明,都是本朝悍将。陈廷鉴先说服戚皇后不必担心京师的安稳,再对戚皇后提起河南的藩王情况来。“娘娘,包括豫王在内,河南一地现在共有八位藩王,分别是景王、郑王、周王、唐王、赵王、潞王、徽王以及豫王。除此八位藩王,其兄弟子侄另有上百位郡王,郡王下还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宗室家眷,共计三万余人。这些宗室共占有河南三成土地,此外,只提去年一年,河南一地的宗亲俸禄便占了当地赋税粮食的四成有余,比当地驻军军饷还要多。”戚皇后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陈廷鉴:“豫王造反,征兵运粮肯定无法避开其他七位藩王的耳目,他们若主动上报朝廷,便正合了当年太./祖他老人家册封藩王的苦心,藩王与皇上共同维护江山安稳。若他们隐瞒不报,便是协助豫王一起造反,是为乱臣贼子,当与豫王一同伏诛。”戚皇后彻底明白了陈廷鉴的意思。豫王的起兵不足为虑,但如果朝廷先纵容豫王暗中集结力量,将七位藩王都捎带上,将来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河南一地的八位藩王都废了。八位藩王连带着各自的兄弟子孙,一共三万余人的宗亲,占了所有宗亲的三成之多,一次都废了,便相当于为朝廷这棵负担累累的大树一次剪除了三成的臃枝赘叶。之后藩王私库充公,良田归还百姓,百姓种出粮食继续缴税给朝廷,乃是一本万利、造福儿孙以及后代帝王的大好事,与这些可以预见的好处比,镇压叛乱所耗费的军饷完全不值一提。“阁老高瞻远瞩,我很钦佩。”戚皇后郑重地道。陈廷鉴躬身道:“臣只会献计,娘娘敢用臣此计,也是胆识过人,臣亦钦佩。”戚皇后笑了:“那阁老便只当不知豫王有反心,暗中部署兵力便可。”陈廷鉴摸了一把胡子,道:“托梦之说,也未必完全可靠,或许豫王并不会反,不过臣等未雨绸缪,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戚皇后还是希望豫王反的,皇上只有太子、豫王两个儿子,儿子还小,豫王早早反了早早废了,她也早早省心。当然,这话就不用告诉陈廷鉴了。“公主那边……”“我会跟她解释,阁老一心操持国事便可。”片刻之后,戚皇后先去了乾清宫,陈廷鉴也随即去见其他几位阁老,今日内阁还要率领大臣们一起恳请太子继位。登基大典不急,但继位称帝刻不容缓。.朝臣们过来拥立太子时,华阳就跪在一旁旁观。太子虽然才十三岁,可他从三岁起就开始读书,开始学习如何做好一位储君,父皇驾崩他虽然伤心,却也知道要配合大臣们接下来要走的继位仪程。太子称帝,戚皇后同时封太后,至于其他皇亲,暂且还不着急册封。华阳暗暗观察林贵妃、南康公主。母女俩当然不会替母后、弟弟高兴,但也没有什么愤恨的情绪,大局已定,她们也认了命。一直到夜里,华阳终于又有机会单独与母后见面了。才刚刚三十九岁的戚太后,因为忙碌了一日,这时也累了,斜倚在罗汉床一侧。看到容颜憔悴的女儿,戚太后面露怜爱,招手叫女儿坐到她身边。“父皇走了,又给你托了那样一个梦,盘盘今日过得一定很煎熬吧?”她将女儿揽入怀中,温柔拍着女儿的肩膀。华阳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娘是这世上最无可取代的人,母后越严厉,这般的温柔就越让她贪恋。戚太后拿出帕子,亲手帮女儿拭泪。景顺帝的驾崩,于感情上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伤感也有,只是一会儿就过去了。她更关心大事,仅有的私情,也是心疼一双儿女的丧父之痛。“盘盘放心,豫王的事我与陈阁老已经定好了防备之策,你只管一心替你父皇守灵,能睡的时候好好休息,其他都不用担心,知道吗?”华阳点点头。她既相信母后,也相信公爹,这两人联手提防豫王,她就更加安心了。先前的事都是她自己扛着,此时此刻,华阳只觉得全身都轻松了下来,只剩对父皇的缅怀。
第 110 章
六月初三, 天色尚暗,一匹匹快马疾奔出京城城门,带着载写先帝驾崩、太子继位的公文前往各地官府、藩王宗亲之处。河南紧邻京师, 一日之内, 这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河南境内, 官民皆知,自此换上素服,开始恪守国丧。其中, 汝宁府位于河南的最南边,就藩在这里的景王下半晌才收到公文。景王是景顺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华阳姐弟的亲叔父。景王今年四十七岁,虽然不算年轻了,但他平时好武强身, 身形高大健硕, 在本地颇有威严。惊闻景顺帝驾崩的噩耗, 高高大大的景王竟当场昏厥了过去, 被身边的亲信掐了人中醒来后,景王也是哀嚎不止, 连左右街坊都能听到他的哭声。哭够了, 景王被人扶到房间里休息。待夜幕降临, 景王立即将府内几位幕僚叫到书房,暗中商讨大事。“新帝年少,京中人心不稳, 王爷此时动手, 乃是天赐良机!”“只怕陈廷鉴没那么好对付。”“他一个文官老头, 太平盛世可以狐假虎威, 只要咱们大军一路北上攻破京城, 内阁也得乖乖交出小皇帝,对王爷俯首称臣!”“起事总要有个名头,不然便是不义之师,何以拉拢地方官员将领?”幕僚们议论纷纷,有的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举起造反大旗,有的谨慎甚微,认为还需要多加筹划。景王垂着眼眸,其实自有思量。从就藩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有了争夺帝位之心,只是刚刚抵达王府的他只有三百亲兵,毫无根基。这二十多年,景王一边积攒财富,一边小心翼翼地招兵买马,用分散在河南各地的镖局、农庄护卫等等名头,至今已经养了一支五万人的精锐之师。他足够谨慎,只控制着那些头目,那五万精锐根本不知道他们真正的主子是他,可一旦他起事,这五万人必定会拥护于他。此外,景王还养了一支暗卫,命暗卫们监视河南境内的重要官员,搜罗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或其他无法公之于众的秘辛,尤其是主管河南的三个地头蛇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大人,无论朝廷更换了多少次,只要是人,总会有不足之处。像此时统领河南的这三个官员,布政使张泰道貌岸然实则贪色,与妻子的年轻继母暗通款曲,按察使杨明光自己洁身自好,亲爹却在老家为非作歹。最重要的,是统领河南境内十七个卫所共计九万余将士的都指挥使郭继先。郭继先是一员大将,不然也不会被陈廷鉴器重,把他调到这边来。郭继先身上也几乎没有任何能够受人拿捏的毛病,权财色他一样都不沾。巧的是,郭继先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时,曾经跟着他的母亲姐姐逃难到汝宁境内,他娘为了养活儿子,将姐姐卖进王府为侍女,后又因为姿色出众被景王看上,抬为妾室。景王宠幸郭氏时,距离郭氏与郭继先母子分离已经过去了三年,便是景王想帮宠妾找到家人,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觅。郭继先一直记得这个姐姐,记得那个用自己给他换银子买饭吃的姐姐。母亲死后,郭继先辗转在边关从军,随着岁月的流逝,郭继先也从一个毛头小兵成长为一位大将军。官越大,郭继先越明白不能让朝廷知道他一个大将竟然与藩王有姻亲关系,所以郭继先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他还有一位在景王府做妾的姐姐。郭继先接任河南都指挥使一职时,景王也早忘了郭氏那个分离多年的弟弟也叫这个名字,还是一次他无意间在郭氏面前提到新的都指挥使大人,郭氏突然激动地泪盈于睫,非要确认这位都指挥使大人是不是她的亲弟弟。景王一下子看到了大机遇。他不好离开封地,让郭氏乔装成普通民妇还是可行的,郭氏去见了郭继先,姐弟俩抱头痛哭,秘密相认。但景王并没有马上联系郭继先,凭借两人的姻亲关系,凭借郭氏与她生的三个孩子,景王相信,只要他去找郭继先,郭继先就一定会臣服于他,否则郭继先就要面对姐姐外甥受苦、朝廷也猜疑他的两难境地。如今他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就差能够供应大军的粮饷,以及一个正面对上朝廷的靶子!.三日后,景王秘密来到洛阳,求见他的好侄儿豫王,景顺帝的长子、新帝的亲哥哥!这几日豫王挺伤心的,虽然父皇不肯立他这个大儿子做太子,他心里一直存着怨气,可父皇这一去,他就没爹了,万一戚太后想对付他,都没有爹护着。伤心归伤心,听说有位富商要给他献宝,豫王还是带着期待召见了这位富商。富商仪表堂堂,豫王更加相信他有好宝贝了。景王也在打量豫王,见二十五岁的豫王已经养出了五十二岁的大肚子,肥头大耳的,景王最先想到了林贵妃。他见过林贵妃,是个又美又蠢的女人,早就听说豫王脑袋不够聪明,没想到他连林贵妃的美貌都没能继承。等豫王屏退下人后,景王直接把自己的王印拿了出来。豫王:……他不懂王叔为何要冒着被朝廷治罪的危险跑过来找他。景王一脸悲痛:“皇兄才五十三岁,平时也都好好的,没传出任何隐疾病患,贤侄就一点都不怀疑皇兄的离世另有隐情?”豫王还真没怀疑。景王愤恨道:“就在今年端午时,皇兄曾发了一封密信给我,说戚后与陈阁老联手把持朝政,隐隐有逼宫之势。皇兄非常担忧,宫里无人可信,只能跟我诉说愁闷,皇兄还说,他想改立贤侄为太子,就怕内阁反对,因此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说完,景王取出那封伪造的景顺帝密信。豫王看完之后,一下子就信了!那陈廷鉴长得人模狗样的,母妃不止一次怀疑戚后是不是与陈廷鉴有苟且,以前父皇被两人蒙蔽了,今年终于察觉了端倪!“所以,他们二人发现父皇想立我,便抢先对父皇下手?”“正是如此,因为他们做贼心虚,才在文书里编造皇上临终前要太子继位的遗言!”“岂有此理!”豫王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都瞪圆了!气归气,豫王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太子都登基了,他还能怎么做?景王自然要为他出主意。豫王犹豫道:“起事的话,我手里也没有兵啊。”景王:“我听说都指挥使郭继先最为刚正忠君,我愿为贤侄去试探他的口风,若他肯拥护贤侄,贤侄大事可期也!”豫王:“万一他不肯,而是向朝廷揭发我们?”景王:“贤侄放心,我有十成把握能说服他,不然王叔也不敢亲自去见他。”豫王还是担心。景王:“贤侄想想,陈廷鉴他们都敢陷害皇上了,一旦过阵子朝局稳定下来,他们肯定还要对你下手,贤侄起事还能为自己争取生机,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坐以待毙?”豫王终于彻底被劝动!景王让他务必保密,随即又以富商的身份去见都指挥使郭继先。如景王所料,郭继先若不拥护景王,迟早要被这层姻亲关系连累,若辅佐景王成事,郭家反而能一跃成为京城新贵!最重要的兵有了,豫王这个靶子也稳了,景王立即发动所有暗卫出手。河南境内的地方官,凡是被景王拿捏了把柄的,纷纷倒戈,官府守兵加起来,又是几万的兵马。景王再拿着豫王、郭继先等人的印信去游说郑王、周王等六位藩王,要他们支持豫王。造反事大,这些藩王哪敢轻易站队,可景王放了狠话,他们不从,豫王的大军会先踏平这几座王府。因此,真的都只养了三百亲兵的六位藩王,面对这等恐吓,只得乖乖献出银子与粮食,作为给豫王的投名状。一切准备完毕,七月初九的这早,豫王突然出现在开封府的城墙之上,高声对城外集结完毕的二十万大军与城内百姓列举戚太后、陈廷鉴毒害先帝等几条罪状,剑指京城,誓要为先帝报仇、为朝廷除戚太后、陈廷鉴等奸佞!.京城。此时景顺帝的灵柩已经葬入皇陵,新帝也举办了登基大典,因为要等明年再改年号,百姓们暂且都称之为少帝。华阳受封长公主,而早在为先帝守灵期间,华阳就正式搬出了陈府。毕竟她这个外嫁的女儿要为父皇守一年的孝,如果她继续住在陈家,陈家众人还要不要宴请了?再加上弟弟年少登基,公爹辅政,本就手握大权,不同于父皇在的时候,华阳这个皇姐本也该适当地与陈府保持距离了,尽量淡化陈家外戚的这层身份。在宫里守灵时,华阳与陈敬宗很少见面,见面也没有机会说什么。等华阳自父皇驾崩后第一次离宫入住长公主府,夫妻俩才终于得以单独相处。那时距离景顺帝驾崩已经过了半个月。陈敬宗眼中的华阳,瘦了,却没有三月里故意装病的时候那么消瘦憔悴,她的目光也还算平静,让他想要安慰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便站在华阳面前,默默地看着她。因为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这期间分别了半个月的时间,两人之间似乎又变得生分起来。华阳是没什么感觉的,父皇的驾崩不会影响她与陈敬宗的关系,可她能理解陈敬宗的沉默,他是怕她还在心疼难过,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反而惹了她的不快。包括吴润、朝云等人,这阵子哪个对她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她真变成了一朵牡丹花,一点风霜都承受不住。所以,华阳朝对面的陈敬宗笑了笑,拍拍身边的床:“过来吧,站在那里做什么,以前你可没这么拘谨。”她可以笑,陈敬宗不好笑,也笑不出来。二哥病逝的那年,他在陵州,母亲的书信过来,他一个人跑去山里待了三天三夜。二十多年的父女情分,肯定比他十来年的兄弟情深。他僵硬地坐在她身边。华阳看他一眼,慢慢靠到了他怀里。陈敬宗的身体忽然就放松下来,抬手抱住她。华阳低声道:“我没事,你们不用这么紧张,父皇本就体虚,我都有准备的,不曾奢望过他老人家真能长命百岁。”陈敬宗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想到了她预报过的洪水、二婶的账本,也想到了她突然跑去赏花并巧遇湘王。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一直都有破绽。第一,他不信鬼神之说,事情再巧他都不信。第二,如果不是她想给湘王近身的机会,周吉等人怎么可能让她被湘王那边的人围住,怎么可能让湘王对她口出狂言。包括连他都不知道老头子的隐疾,她竟然把李太医带了回去,替老头子解决了一桩病痛。别人看不出,是因为他们离得远,而他就在她身边,早把她的脾气秉性摸得清清楚楚。她故意跳冰窟窿的时候,陈敬宗就推测她可能又提前知道了什么。他生气,不是气她的隐瞒,而是气她宁可那么糟蹋自己,都不相信他或许有办法帮她。事后她说是为了阻止景顺帝选秀,陈敬宗信了。但亲眼看着景顺帝倒在龙椅下,陈敬宗才真正明白,她是提前预知了这一幕,才不惜以身涉险。以前陈敬宗想过要问她,问她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可当她承受丧父之痛在他怀里哭泣出声,陈敬宗忽然放下了。什么秘密都不重要,她开心就好。
第 111 章
豫王造反后, 最先受到豫王大军偷袭的,是与河南西北界接壤的大名府。大名府一边抵御敌兵,一边即刻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战报在午后抵达京城。宫里紧急召开朝会, 宣文武百官上朝议事。大殿之上, 十三岁的少帝端坐于龙椅上, 戚太后暂且垂帘听政,林贵太妃不明就里地站在她旁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廷鉴先把豫王造反的檄文念了一遍。首辅大人沉肃的声音尚未落下, 大臣们就见薄纱似的帘后人影一晃,发出“扑通”闷响。很快,戚太后解释道:“林贵太妃惊闻此讯,晕倒了,应无大碍, 诸位大臣请继续议事吧。”大臣们能商议什么, 一个个的都在唾骂豫王狼子野心, 当日先帝在朝堂上吐血, 临终遗言众臣听得清清楚楚,先帝若真想更换储君, 遗言能不交待?当时先帝托孤之后尚有余力交待驸马好好照顾女儿, 足见神智清明, 一点可都不糊涂。再有豫王往戚太后与陈廷鉴身上泼的脏水,那就更荒谬了,以前哪次陈廷鉴见戚太后, 先帝或太子肯定会在一个, 更有大量宫人作陪。总而言之, 文武百官公认豫王的檄文全是污蔑构陷, 纯粹是为他造反瞎编的名头!给豫王定下“造反”的罪名, 接下来就是商议如何平定叛乱。豫王号称手下有二十万大军,其实只有十万左右是朝廷卫所的正规军,其他十万都是藩王私兵或是倒戈的官府守城兵,好比将各地的散沙临时倒在一块儿,不足为虑。所以,陈廷鉴建议不动北边的边疆守军,只从山西、陕西、湖广、南直隶、山东调兵,各出三万兵马从河南周边朝京师方向包抄,断了豫王大军窜逃他地的后路。京城这边再从二十六卫里派遣十个卫所五万余将士,与保定府、真定府、大名府的守军联合成一支十六万大军,作为平叛的主力。戚太后拨了拨手腕上的檀木佛珠。轻微的声响传到少帝耳中,少帝便道:“阁老此谏甚为稳妥,准奏。”百官也齐声拥护。随即,京城二十六卫的指挥使都出列,站在大殿中央,主动请缨。靖安侯虽然是豫王的姻亲,此时也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请求带兵。陈廷鉴的视线扫过这些或年轻或正值壮年的武官们,对少帝道:“皇上,二十六卫皆是精锐,均可参战,不如就按照去年演武比试的排名,除去锦衣卫,命排名前五与排名后五的十卫参战,如何?”少帝准奏。至于领兵的统帅,靖安侯虽然有战功,却要避嫌不能用,陈廷鉴举荐的是恰好回京探望生病老母的边关大将凌汝成。凌汝成的威名并不逊色靖安侯,且后者性情暴躁,不如前者的沉稳如山更能让大臣们放心。短短半个时辰不到,朝廷已经定好了平叛之策,并且人人神色轻松,都没有太将豫王大军放在眼中,毕竟豫王可不是当年“靖难起事”的成祖爷,方方面面都差远了!长公主府,华阳刚歇完晌。守孝归守孝,她长公主的生活依然养尊处优,整个栖凤殿的几间上房都摆了冰鼎,丝丝缕缕的凉气充斥其间,与烈日炎炎的院子里判若两季。身穿白色素服,华阳坐在梳妆台前,由朝云为她梳了一个清爽简单的发髻,雪白的一段脖颈都露了出来。就在此时,朝月进来禀报,说驸马打发富贵回来了,有事求见公主。华阳并不太喜欢“长公主”的称呼,在外面必须守规矩,在自己的地盘,她让身边伺候的人继续唤她公主。原因无他,“长公主”听起来就要严肃端重一些,公主则可以再耍耍小性子,要更自由散漫。才睡醒不久依然有些提不起精神的华阳,听到富贵回来了,心里忽地一乱。她想起了父皇驾崩时的丧钟。这辈子父皇比上辈子多活了九日,所以,当六月底豫王没有造反时,华阳也没有彻底放心,而今日是七月初九……华阳直接去了前殿。富贵神色凝重地道:“公主,豫王造反了,驸马要奉命出征,此时正与诸位大人在宫中议事,叫我知会您一声,说晚上不必等他。”华阳也没想等,光“豫王造反”这四个字,就把她的瞌睡虫都震飞了,叫吴润马上备车,她要进宫!上了马车,华阳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一下比一下快!她先是无法理解,母后与公爹联手布局,怎么还让豫王反了?焦躁过后,华阳自己想明白了,豫王必然早就有了造反的力量,就算公爹母后准备先瓦解豫王的亲信,豫王一党也可以有所察觉,朝廷来文的他们想办法阳奉阴违,公爹母后又能奈何?直接动兵的话,则有仗着父皇驾崩针对豫王之嫌,失了道义。罢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陈敬宗的命!皇城附近的石板路再平整,因为马车跑得太快,还是时不时地颠簸一下。华阳一手扶着车板,脑海里快速思索着。陈敬宗是血性男儿,就算朝廷没想安排他出征,他自己也要毛遂自荐的,更何况现在军令已下,他突然请辞,岂不是告诉别人他陈四郎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陈敬宗是非去不可了,华阳这个长公主也不能哭哭啼啼地阻拦,否则她也要被臣民、青史嘲笑。出征就出征,只要华阳再把陈家老太太搬出来,提醒陈敬宗小心那场战役,他应该能平安无恙。问题是,距离那场战役还有三个月,陈家老太太现在就“托梦”,也太有本事、太难以让人信服!马车停在宫门外,华阳沿着熟悉的宫道一步步往里走,当她来到乾清宫,见到陪着弟弟暂居此处的母后,华阳也做出了决定。“母后,我要随大军出征。”戚太后闻言皱眉,直接回女儿两个字:“胡闹!两军交战岂是儿戏,你就不要给驸马添乱了。”她觉得女儿是太担心驸马,所以驸马走到哪里,女儿也要跟去哪里。华阳正色道:“与驸马无关,豫王毕竟是父皇的长子,亦是我与弟弟的亲哥哥,他举兵造反,朝廷出兵镇压是理所应当,可如果安排我这个长公主亲自到前线见豫王一面,亲口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给他一次机会,岂不是更能彰显您与弟弟对他的仁慈?父皇于九泉之下,也不必再承受皇室内乱之痛。”戚太后面露错愕,好像第一次认识女儿似的,怔了好一会儿。华阳从容地等着。戚太后无法反驳这话。朝廷此役要一举撤掉河南的八个藩王,开战前的面子活做得越好,天下百姓以及其他藩王越无可指摘。而且,她与儿子都不能擅自离京,女儿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戚太后舍不得,舍不得牡丹花似的女儿在这酷暑时节跟随大军去吃土咽灰,舍不得女儿承受一点点战场上可能会遇到的各种危险。豫王先造反的,证据确凿,锦上添花的面子活少做一层也没有大碍。戚太后刚要反对,华阳走过来,抱住她道:“母后,父皇走后,您与弟弟都很辛苦,我也想帮你们做些什么,这样才是一家人,对不对?您若一直把我排除在外,我会觉得我真的就是一碗水,在出嫁的那天就被您泼掉了,再也不想我回来。”华阳知道,母后没把她当泼出去的水,只是把她当成了院子里的牡丹,开得雍容华贵就行了,不需要做什么正事。可华阳不是牡丹花,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别的女子顾虑重重,她是皇女、皇姐啊,如果连她都要被死死地束缚在各种礼法当中,做女子又有何乐趣?“母后,父皇最疼我了,您偶尔也像父皇那样纵容我一回,行不行?”眼泪落下来,华阳故意蹭到了母后的衣襟上。戚太后:……为什么女儿越大,反而越比小时候还更能撒娇呢?别的时候戚太后可以狠心拒绝,可女儿刚没了父皇,瞧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傻盘盘,这不是纵容不纵容的问题,我是怕你遇到危险。”华阳:“母后多虑了,您想想,除了在两军之前见豫王一次,其他时间我肯定都待在战场后方,如果我遇到危险,只能说明朝廷大军被豫王的叛军破了……”戚太后肃容打断女儿:“休要胡言乱语。”华阳乖乖闭嘴,只抬起头,恳切地望着母后。戚太后哼了哼:“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就是为了驸马才要去的吧?”华阳当然要否认了:“他哪来这么大的面子。”戚太后只当女儿在嘴硬,但也没有再反对:“行了,你先回府准备,把路上可能要用的东西都赶紧预备齐全,免得到时候吃苦抱怨,当然也不能太铺张,让将士们诟病。还有你府里的三百亲兵,也都带上,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等会儿我跟你弟弟说一声,拟好懿旨就给你发过去。”华阳笑道:“那我就等着接您的懿旨啦!”戚太后摇摇头,明明是苦差,女儿却一副要出门游山玩水的傻模样。华阳离开后,戚太后去御书房见儿子。少帝一听就急了,还以为是母后强迫姐姐去的!戚太后颇费了一番唇舌才让儿子相信这是女儿自己的主意,同时忍不住暗暗反思,她在一双儿女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母后?
第 112 章
陈敬宗离开兵部后就去了卫所, 与两位指挥同知一起整顿军队、武器、装备,为明早在城门外集结做准备。忙到夜幕降临,陈敬宗才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跑, 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及时入内。因为宵禁, 百姓们几乎都已经睡下, 淡淡的月色笼罩着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直到此时此刻,陈敬宗才有时间想她,想她会不会因为豫王造反而害怕京城要乱, 会不会为他外出征战而担心。可他又无法将这两种情绪安在她那张明艳又矜贵的脸上。她终究不是寻常女子,连先帝驾崩她也只是在他面前落过一次泪,出宫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从容,不需要任何人特意去安慰。前面就是长公主府了,府内一片灯火通明, 门外有侍卫巡夜。“驸马。”四个守门的侍卫恭敬地向他行礼。陈敬宗点点头, 将坐骑交给专门负责牵马的小厮, 他快步走了进去。炎炎夏日, 他今日的奔波比往日更多,身上的官袍都不知道被汗水打湿几次又腾干了几回, 习惯使然, 陈敬宗仍然先去流云殿清洗。富贵已经等候主子多时了, 这会儿终于见到人,富贵几乎是飞奔到主子身边的,兴奋道:“驸马, 您听说没, 公主要随大军一起出征!”陈敬宗脚步一顿。富贵继续道:“下午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 说是豫王乃皇上的亲兄长, 太后不忍豫王与皇上手足相残, 所以安排公主去前线劝说豫王,希望豫王放下兵戈,回头是岸。不过我觉得,这应该是公主自己要求的,她担心您,才知道您要出征平乱,急匆匆就进宫去了!”公主对主子如此情深一片,富贵都替主子高兴!陈敬宗完全没有富贵的好心情,他转身,走出几步了,又回头,冷声吩咐富贵:“备水去,我要沐浴。”富贵笑道:“已经预备好了,两桶凉的一桶还烫着。”陈敬宗丢下他去了内室。擦拭的时候,陈敬宗看着木桶里晃荡的水,眉头皱得更深了,简直胡闹。两刻钟后,陈敬宗来了栖凤殿。华阳已经躺在床上了,明早大军会早早在城门外集合,她这个长公主也不能迟到。在府里怎么养尊处优都行,既然要随军,就得拿出正经随军的样子,不能叫将士们看轻她,说长公主纯粹是来拖后腿的。只是计划的很好,这都在床上躺半个时辰了,却是越躺越精神,毫无睡意。害怕吗?不应该,这次朝廷的调兵遣将与上辈子几乎一样,统帅依然是凌汝成大将军,出战的十卫所也还是那十卫,陈敬宗的死劫她也有信心帮他避开,毕竟父皇的驾崩是因为龙体早已亏了根本,陈敬宗这边,她就不信她都警示他了,他还能冒冒失失地陷入敌军的包围。或许是因为她从未去过前线吧,再有胜算,那都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华阳又翻了一个身,然后就听陈敬宗过来了。没多久,陈敬宗推门而入。屋里一片漆黑,就在陈敬宗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时,华阳开口道:“点两盏灯吧。”那声音平平静静的,隐隐透露出一丝兴奋。陈敬宗找到火折子,点亮离床最近的两盏灯,再去看床上,她穿着一套素白的中衣,乌发披散,衬着一张白里透粉的脸,以及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陈敬宗就知道,他不能把她当寻常女子揣摩,看看她这跟富贵差不多的兴奋样,哪里有半点忐忑不安?“是娘娘要你去与豫王和谈,还是你主动提议要去的?”陈敬宗放下火折子,走到床边,看着她问。华阳不喜仰着头与他说话,拍拍床边让他先坐下来。陈敬宗神色不虞地坐好。华阳这才道:“我自己要去的,正如懿旨上所说,我去和谈,彰显的是母后、弟弟对豫王的仁慈。”陈敬宗:“你该不会以为,豫王会给你面子,听完你的话就乖乖投降朝廷?”华阳:“他都反了,哪里会那么傻,可我走这一趟本来就是面子活儿,我跟母后都没指望靠几句话止兵戈。”陈敬宗气笑了:“既然知道是面子活,你为何非要去?你以为随军会像咱们去陵州那么简单,每天慢悠悠的只走四十里路,每天都可以到驿站下榻休息,还有源源不断的热水供你使用?我跟你说,这次大军日夜兼程,一天最多休息三个时辰,就算附近有河流,都没有时间给你烧水沐浴,更不消说户外蚊虫滋扰、马粪遍地。”华阳:……“这些还都是小事,战场上敌军随时可能冲过来,真遇到悍兵猛将,就是凌帅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护你周全,你这细皮嫩肉的,人家只是拿绳子把你绑起来,都能勒得你哭天喊地,真动了刀枪,你可别指望叛军会忌惮你长公主的身份,他们连皇上都要反,还怕你?”陈敬宗越说越凶,看华阳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善。华阳只是耐心地看着他,等陈敬宗说够了,华阳忽地笑了。陈敬宗:……哪里好笑了?华阳解释道:“自从父皇驾崩,这还是你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从她嫁给陈敬宗的第一天开始,陈敬宗就没把她当高高在上的公主看,夜里他敢荤话连篇,白天他能各种嘲讽或阴阳怪气,即便是这辈子两人感情好了不少,言语争锋也从来没有断过,或是陈敬宗刺她,或是她刺陈敬宗。一直到父皇驾崩,陈敬宗才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说不来安慰关心的话,但也不敢说些不正经的,每天都很沉默。说实话,华阳不太习惯沉默本分的陈敬宗,她更想两人像以前一样,该吵吵,该闹闹。结果华阳一点出来,陈敬宗又抿紧了唇。幸好华阳刚刚笑了,她若换个表情,陈敬宗都要担心他是不是说得太重了,要把才丧父不久的公主训哭。华阳看着他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开始反驳起来:“我确实娇气,像我刚嫁进你们家的时候,突然要我奔波几千里去给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太守孝,我当然不高兴,我心里不舒服,路上就会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可这次随军是关系朝局稳定关系百姓将士们性命的大事,你若觉得我会在这种时候还要摆长公主的谱,那你也太小瞧我了。”娇生惯养不代表不识大体刁蛮任性,能讲究的时候讲究,无法兼顾了,华阳肯定会把大局放在前面。陈敬宗依然板着脸:“就算你不怕吃苦,你也不怕被叛军掳走?”华阳笑道:“我相信父亲母后的运筹帷幄,相信凌帅的排兵布阵,更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周吉都会率领三百亲兵护我周全。”陈敬宗的脸更黑了。华阳知道他酸过周吉,她就是故意的。等陈敬宗快要按耐不住的时候,华阳挪过来,坐到他怀里,勾住他的脖子道:“当然,我更相信,就算我遇到危险,有个人也会及时救我脱离险境。”陈敬宗全身僵硬,既是防着她说出另一个气人的名字,又是在竭力压制身体不要因为她久违的靠近而出现变化。因为先帝才去世一个多月,他敢惦记那个,她一定会不高兴。华阳却不说了,脑袋靠上他宽阔的肩膀,困倦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陈敬宗:……他语气冷硬:“既然要睡觉,为何不躺到床上去?”华阳:“你这里比床上舒服。”陈敬宗呼吸一重:“你舒服,我可不舒服。”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华阳就知道他哪里不舒服了。她只当没有察觉,继续枕着他的肩,抱着他的腰。陈敬宗忍了又忍,忽然一手托起她,一边站起来,先把那两盏灯熄了。房间陷入黑暗,陈敬宗双手抱着瘦了几斤的公主,最后来到南边的纱窗下,将她放在桌子上。半轮明月洒下皎洁的光辉,照得公主乌黑的长发泛着丝缎般的柔和光泽。陈敬宗亲着她的头顶,握着她一只手问:“我出征,你随军,就不怕将士与百姓们误会,说你是为了我才去的,与豫王和谈只是你打起来的幌子?”华阳想了想,不甚在意地道:“也不算误会吧,我本来就是为了你。”陈敬宗听出了她话里的调侃。这让那句他明明该喜欢听的话,也变成了水中的月亮,似真似幻。就像他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说过喜欢她,她也不肯明明白白地表露什么,尽管她连命都可以托付给他。有时候不在意,有时候,就像现在,陈敬宗会有点烦躁。这烦躁是因她而起,她故意不让他好受,他又何必再客气?右手离开她的发丝握住她的下巴,抬起的瞬间,陈敬宗低了下去。看似强势,其实仍旧带着一丝试探,或许华阳只是往后躲一下,他就会立即松开。可华阳没有躲。她怀念父皇,但怀念与继续享受生活,并不矛盾。虽然她不会像陈敬宗那般离经叛道,孝中照常吃肉喝酒甚至沉溺于床笫之欢,可这样的亲吻还是偶尔可为的。毕竟明天他们就要一起出征了,未来的三四个月可能都不会有此刻的安逸,以及两人都刚刚沐浴过后的清爽。华阳环住了他的脖子。陈敬宗全身一震。当两人一起倒在床上而华阳也没有躲开的时候,陈敬宗忍了又忍,还是在她耳边试探道:“要不,我去悄悄泡一个?”华阳:……
第 113 章
我抢了哥哥的心上人 - 你知道‘言灵’吗? 只要我张嘴轻飘飘地说上一句话,就可以让人心甘情愿为我当牛做马。 十八岁那年,我撞到哥哥对姜森告白的场面,心烦意乱,在姜森一如既往来找我茬的时候,我失去了理智:“你天天跟着我哥,像条狗一样天天黏在他屁股后头,恶不恶心?你是喜欢他吗,喜欢他干什么,不如喜欢我!” 然后,他就喜欢我了。——我的言灵生效了,我抢走了哥哥的心上人。 没人知道,言灵一生只能对一人使用一次,且有时效。过了时间,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 我在虚假的温情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直到那一天来临,失去言灵束缚的姜森恢复了神智,一脚把我踹下床,冷着脸叫我滚。 于是我知道,我的美梦破碎,炼狱已至。 我本是他掌心的玫瑰,没了宠爱,便成遍野可见的一片枯草。 . 姜森X柳林帆 黑心攻X炸毛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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