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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二十六卫环守京城, 从大兴左卫到京城,需要快马跑一个时辰。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洒落过来,巍峨厚重的城墙在地上投下一片庞然深影。城门前排着一条长队, 或是白日出城现在要回城的百姓, 或是远路赶来做生意的商队, 到底是京城,远比其他城池繁华。陈敬宗骑在马上,默默排在队伍最后。富贵跟在旁边, 小声嘀咕:“以您的身份,驸马爷或指挥使,随便哪个上前打声招呼守卫都会放行,何必在这干等。”其实主子还有当今内阁首辅亲儿子的第三个身份,同样管用, 只是富贵知道主子跟老爷子不对付, 故而没提。陈敬宗斜了他一眼:“你架子倒是不小, 平时是不是没少仗着我这些身份在外面耀武扬威?”富贵脑袋一缩, 又急着辩解道:“我哪敢,而且我天天跟着您, 根本也没有机会啊。”陈敬宗:“你最好老实点, 否则我送你去边关当兵。”富贵连忙保证自己一定会老老实实的。主仆俩不再说话。陈敬宗虽然换了一身常服, 可他身形威武,端坐马背的气势便足以引人瞩目,使得队伍前后都有人朝他这里张望。后面的人只能看到一道背影, 前面的却能看清陈敬宗英俊的面孔, 其中一辆马车里, 有位来京城探亲的官家小姐便在丫鬟的提醒下, 忍不住也凑在后面的小窗旁偷偷打量陈敬宗。“看这气派, 一定是哪个大家族里的贵公子,倘若还没成亲,与小姐倒是相配。”“休要胡说,根本不认识的人。”“这还不简单,他们离得不远,等会儿我叫跟车的小厮竖着耳朵听听,自然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很快,轮到这辆马车进城了,马车过去后,一个小厮却故意放慢脚步,歪着脑袋往后看。过了一会儿,陈敬宗、富贵骑马从他身边经过。小厮也回过神来,跑去禀报自家小姐:“小姐,我听清楚了,守城军爷管那位公子叫驸马爷!”车中的小姐与丫鬟:……难怪她们都觉得好,原来那公子竟然是某位公主的夫君!.陈府。下值时间到了后,陈廷鉴在内阁继续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出来,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出皇城,再坐自家的马车回府。也是巧了,他这边刚下车,就看到巷子口拐过来两匹马,领头骏马背上的不是自家老四是谁?陈廷鉴重重地哼了一声。自打老四胆大包天跟皇上讨了一卫指挥使的差事,陈廷鉴就想跟这儿子好好谈一谈,结果呢,老四当天就搬去了卫所,十来日都没回家一趟,若那些话都是种子,这会儿早在他的肚子里发芽了!一甩衣袖,陈廷鉴先进去了。纵使隔了几家宅院的距离,富贵还是感受到了老爷子眼中凛凛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陈敬宗倒是神色如常。到了家门前,富贵牵着两匹马去马厩,陈敬宗正要往四宜堂那边走,守在门口的管事笑着道:“驸马,老夫人猜到您今晚会回来,特意嘱咐过了,叫您去春和堂用晚饭,阁老刚刚也说了同样的话。”陈敬宗顿了顿,朝主宅走去。年轻强壮的驸马爷,脚程很快,走到春和堂这边的走廊,就见老爷子才刚刚跨进堂屋,母亲站在旁边与他说着话。孙氏正要跟丈夫商量再等一等,等老四回来了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然后话没说完,老四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孙氏高兴一笑,对丈夫道:“行了,你快去洗洗手吧,我马上叫厨房摆饭。”陈廷鉴:……敢情他在内阁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回家,还非得将就老四的时间才能吃口热乎饭?妻子变了,年轻的时候妻子时时刻刻把他放在第一位,现在他连老四都比不上了!陈廷鉴的心情更不好了。孙氏已经笑容满面地在招呼儿子了。陈敬宗:“您还没吃?就为了等我?”孙氏:“等你?你还真以为自己长得多俊是吧?最近你爹都是这个时候回来,我是为了等他,顺便等你。”正要去次间洗手的陈廷鉴又哼了哼。陈敬宗:“您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孙氏:“公主往家里递消息了,说她明天回府,我一猜你今晚肯定会回来,我儿子我还不了解,爹娘都可以不当回事,自己媳妇那肯定要稀罕的。”陈敬宗:……孙氏同样将儿子推到次间,看着爷俩洗手净面。洗漱架上只放了一个铜盆,陈廷鉴先打湿巾子擦了脸,这会儿正在水里洗巾子,然后擦手。孙氏又拿了一条巾子来,刚要放水里,陈敬宗嫌弃道:“我不用别人用过的水。”陈廷鉴脸一黑。孙氏瞪儿子:“这话你大哥三哥都可以说,你还往我面前装讲究来了,小时候谁天天在泥坑里蹦跶来着?再说了,你爹天天在内阁坐着,身上能有多少灰?就是把全身都洗一遍也比你的洗脸水干净!”陈敬宗意有所指地看向老爷子的身后:“天天坐着,仔细再病一场。”陈廷鉴:……孙氏眨眨眼睛,回头提醒丈夫:“你也是,别又好了伤疤忘了疼,李太医可不在京城。”陈廷鉴丢下巾子,去了堂屋。孙氏喊丫鬟重新换盆水,陈敬宗这才肯洗手。饭桌上,孙氏不停地给儿子夹着菜,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又是武官,出了一天的力气,容易饿。陈廷鉴猜到儿子吃完饭八成就要跑,干脆在饭桌上提点起来:“既然皇上已经让你做了大兴左卫的指挥使,你就一心一意地当好这个差事,你真能把那里的兵练强,说明你还有几分本事,但切不可骄傲自满,更不可得寸进尺,回头又跟皇上求别的官职。”根据儿子在陵州卫的表现,陈廷鉴相信儿子能把大兴左卫带好,他怕的是大兴左卫强起来后,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又要去其他卫所寻找用武之地。没有这种当差的法子,他的儿子也不行,皇上破格提拔儿子做指挥使,已经是格外恩宠了。老大就很不错,沉得住气,哪怕具备去六部进一步历练养资历的才干与机会,老大都稳住了。父子双阁老是荣耀,也是危险,别人稀罕,陈廷鉴不在乎。他在内阁就行了,等将来他老了功成身退了,若朝廷有其他贤才,老大继续在大理寺也没关系,若朝廷无才可用,老大自然能显出他的本事,无须靠他这个父亲进内阁。三个儿子,老大、老三都听他的话,也顾得全大局,只有老四既不肯听他指点,又总是冲动冒头,打得他猝不及防。就说去卫所练兵,这是皇上没有疑心陈家,换个疑神疑鬼的,会不会猜疑他陈廷鉴故意指使儿子那么说,意图染指京城二十六卫?现在想起当日,陈廷鉴依然心紧。陈敬宗低头吃饭。他没顶嘴,陈廷鉴就当儿子听进去了,再看儿子近日微微晒黑的脸庞,陈廷鉴忍不住问:“京卫不比地方卫,很多兵都出自名门望族、勋贵之家,你过去之后,那些人可都愿意听你的?”陈敬宗:“我是阁老儿子皇帝女婿,谁敢不听?就是回家告状,他们老子娘也只会叫他们闭嘴忍着。”陈廷鉴也猜到了,权贵子弟,真正有出息的都走了科举之路,或是习得一身好武艺官居要职,只有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家里人才会想办法将人塞到卫所,好歹拿一份俸禄,总比游手好闲的强。“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有的人表面听你的,心里可能会寻机报复,你虽然是皇上的女婿,如果自己犯了错被人拿捏住,皇上也无法公然维护你,所以还是要谨言慎行。对了,酒要少喝些,就怕哪天你喝醉了,别人跟你来阴的。”想到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陈廷鉴严肃道。父子俩说话,孙氏一直默默听着,此时不由地点点头,跟着丈夫劝了两句。陈敬宗随口嗯了声,也不知道是应了,还是敷衍人。他离开后,孙氏意外地对丈夫道:“你今天倒是怪了,竟然没有动不动教训儿子,说话还算和气。”陈廷鉴:“教训有用吗?我敢骂他,他就敢撂下筷子就走,再十天半月的不回家,我连提醒他的机会都没有,我可不想哪天他直接捅了一个大窟窿回来,连累咱们全家。”孙氏笑道:“放心吧,公主一回来,他肯定天天往家跑,随便你想什么时候教儿子都行。”陈廷鉴抿唇。儿子贪恋公主的美色,只委屈了公主,金尊玉贵的人物,却要终日面对老四这样的粗野之人!.四宜堂。陈敬宗还是在后院歇的。他不需要丫鬟守夜,朝露、朝岚今晚便继续睡在专门给她们这些丫鬟住的小跨院。两人睡一间屋,刚躺下的时候,免不得说些悄悄话。“驸马真是的,公主要回来了,他也回来了,难道他看不出公主一点都不想他来后院?”“说不准,也许在陵州的时候,公主与驸马变得恩爱了呢。”“我不信,我从来没见过公主那么嫌弃一个人,对林贵妃、南康公主都只是不待见而已。”“可惜珍儿、珠儿她们也在宫里,不然咱们还可以跟她们打听打听。”“算了,明天公主就回来了,啊,我好想公主啊,可惜阁老家的祖宅太小了,当初公主不能把咱们都带上。”这一晚,两个着急见公主的大丫鬟都失眠了。正房,陈敬宗也在床上翻了好几次身,快三更天才勉强睡着。翌日早上,陈敬宗在四宜堂用了早饭,简单收拾收拾,这便出发了。宫里,景顺帝一家四口都在凤仪宫。太子不太高兴:“姐姐为何不在宫里多住一段时日?”华阳:“多住又如何呢,你每天读书练武,只有晚饭那么点功夫才能陪我,我出宫去住,白日还能去城里逛逛。”太子顿时露出羡慕的神情。华阳笑道:“现在天还热,过阵子凉快下来了,姐姐带你出宫玩一天。”说完,她征询地看向父皇母后。景顺帝也看向戚皇后,在管教太子一事上,他基本也都听戚皇后的。戚皇后皱眉,刚要开口,华阳靠过来,撒娇道:“娘,弟弟最近读书练武都很用功,您就当奖励他一次吧,而且我会叫驸马陪着我们,再带上侍卫随行,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戚皇后看着女儿,女儿离京两年多,长了见识,也越来越有主见了,以前女儿可从来不会干涉她如何管教儿子。再想到这半个月儿子确实很懂事,戚皇后终于点了头。太子别提多高兴了,他长到十二岁,除了偶尔跟随父皇母后一起出宫,还没有不在二老的监督下出去过!这下子,他也不反对姐姐走了,只恨不能马上把出宫的日子定下来。陈敬宗跟着领路太监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家人,景顺帝、戚皇后目光和蔼,太子兴奋雀跃地打量他,反而华阳的神色最淡,虽然也带着一丝笑,但就是那种客客气气的笑,看不出夫妻间的亲昵。倒也没什么稀奇的,除了在床上,其他任何时候,华阳在他面前都是公主的姿态。陈敬宗依次给帝后、太子行礼。景顺帝笑道:“好了,盘盘在宫里住了这么久,你们这就回去吧,等会儿天该热了。”陈敬宗:……盘盘,这是她小字?成亲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听她这些尊贵的长辈们用小字唤她。
第 72 章
从乾清宫到皇城外还有一段很长的宫路要走。六月底的时节, 天气还热着,景顺帝舍不得娇滴滴的公主女儿挨晒受累,早命人提前准备了步辇。至于驸马, 人高腿长的年轻武官, 自己走就是!华阳自然也不会跟自己的父皇客气, 出了乾清宫就上了步辇。四个小太监前后抬起步辇,另有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地举起两把蒲扇似的大伞,确保不叫一点阳光晒到公主的冰肌雪肤。陈敬宗就被这些太监隔绝在了几步之外, 吴润、朝云、朝月等人则在另一侧跟着。宫里到处都是太监、宫女、侍卫,华阳要注重仪态,也不好歪着脑袋去打量陈敬宗或是与他说话,便只慢慢悠悠地摇着手里的团扇。陈敬宗目视前方,偶尔会看看地上的影子。皇宫是天底下最威严富贵的地方, 华阳是在这宫里长大的金枝玉叶。在外面的时候华阳的公主架子就够大了, 置身宫里, 特别是此时此刻, 即便两人离得很近,中间却仿佛隔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比从陵州到京城的两千多里路还要远。别的男人可能十五六岁就惦记女人了, 没条件睡女人也会幻想一番, 陈敬宗却没有琢磨过这些,要么练武,要么进山打猎, 要么在锦衣卫里看别人如何当差做事, 要么跟家里的老头子、哥哥们斗法。可谁让他命好呢, 什么都没做, 皇上、娘娘主动把宫里最美的公主嫁了过来!什么两千多里的鸿沟, 夜里一张拔步床就给严严实实地堵上了,这天底下,都不会有人比他还离她更近,密不可分。陈敬宗坦然地走在她的步辇旁边,坦然地接受着路边侍卫、太监们偷偷的打量。皇城外,华阳的公主车驾已经提前停在了这里。小太监们稳稳地放下步辇,朝云、朝月小心翼翼地扶着公主走下来。华阳看向吴润:“你先回公主府吧,有事我会传话给你。”得点宠的公主出嫁都会有自己的公主府,但公主可以选择婚后在哪边居住。上辈子华阳出嫁时,母后希望她住在陈宅,华阳知道母后是想彻底拉拢公爹拥护弟弟,嫁都嫁了,自然也愿意配合,直到陈敬宗死在战场,华阳才搬去了公主府,只偶尔回陈家探望一下二老,晚上也不会留夜。这辈子,华阳最后肯定还是要回公主府住的,但具体什么时候搬,华阳还没想好,总之不是现在。“是。”吴润恭立在车旁,看着公主上了马车,驸马也跟了上去,他再避让到路边。车内。华阳的马车再宽敞,当陈敬宗大马金刀地往她旁边一坐,车内也立即显得狭窄闭塞起来。华阳几乎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属于健硕男儿的体热,像无形的火焰,团团将她包围。她稍稍用力地摇了摇扇子。陈敬宗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华阳瞥他一眼,吩咐车夫出发。马车一晃,随即稳稳地朝前行去。华阳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是有些警惕的,担心这么久没见,陈敬宗又想在马车里胡来。可马车都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了,陈敬宗还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华阳便按捺不住疑惑,偏头朝他看去。也是奇了,她刚歪头,陈敬宗也歪了过来,黑沉沉的眼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睛。华阳心里一乱,那种异样的感觉更明显了,微微蹙眉,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平时都得特意叫你闭嘴才行,莫非我在宫里这段时日,外面出什么事了?”陈敬宗看看她的眉眼,再看看她的嘴唇,开口道:“太久没见,觉得公主很是陌生,怕说错话冒犯了您。”华阳:……这阴阳怪气的味儿怎么这么熟悉呢?她瞪了过去。陈敬宗忽然笑了,手也往她这边伸,要抱她到腿上。华阳眼疾手快,拿扇柄敲他的手背,低声斥道:“天热,你别烦我。”陈家在京城的大宅子乃是公爹初进内阁时父皇御赐的,离皇城很近,再走一会儿马车就到地方了,华阳就算不怕花时间整理衣裙,也怕难以掩饰脸上偷欢后的痕迹。陈敬宗抬眸,见他还没做什么,她莹白的脸都染了一层薄红,只好放弃那念头,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这边。他还算听话,华阳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脸上也没那么热了。她把扇子丢过去,让陈敬宗替她扇,回京路上,只要陈敬宗在车里,扇扇子就是他的差事。陈敬宗侧坐着,一边替她扇风,一边随意地问:“你这公主金尊玉贵的,怎么起了那么俗气的乳名?”华阳的火气一下子就被他撩起来了,瞪着他道:“哪里俗了?”陈敬宗:“锅碗瓢盆的,还不俗?”华阳:“明明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盘,盘便是月,何来的俗?”陈敬宗:“既然想把你比作月亮,直接叫月月就是,叫什么盘子。”华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去,不想再跟他这个粗人分辨意境风雅。陈敬宗默默在口中念了念那二字,即便没发出声音,还是激得他汗毛倒竖,全身上下哪哪都别扭,娇娇气气的,实在不知道景顺帝一个大男人怎么叫得出口。“还是我给你起的闺名好听。”陈敬宗自得地道。华阳:“闭嘴!”陈敬宗笑笑,不再气她。到了陈家,华阳先去春和堂见婆母以及休沐在家的公爹。“在宫里时看见父亲送弟弟的书了,弟弟很喜欢,有劳父亲费心了。”落座之后,华阳笑着对公爹道。陈廷鉴谦虚道:“闲时所作,让公主见笑了。”孙氏知道那书,见儿子不太明白,简单地解释了一遍。陈敬宗一点都不羡慕宫里的小太子,谁做老头子的学生谁倒霉,这书再好,也只是一时甜头,很快就会被老头子冰霜似的脸、淬毒似的话给弄没了滋味。在春和堂稍微坐了坐,华阳夫妻俩就回了四宜堂。“公主!您可算回来了!”朝露、朝岚早在四宜堂外面望眼欲穿了,这会儿终于看到公主的身影,两个丫鬟激动地跑过来,朝露更是双眼含泪,一边笑一边擦眼睛。陈敬宗在旁边冷眼瞧着,想起两个丫鬟看到他时,一个个都跟防贼似的,那架子也不输寻常的官家小姐。他先进屋去了,留她们主仆叙旧。华阳也想自己这两个大丫鬟,毕竟四个朝字辈的丫鬟都是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是玩伴,大了才成了得力帮手。她们在堂屋兴高采烈地聊,仿佛四只麻雀簇拥着一只金凤凰,陈敬宗在里面等了又等,忽然唤朝云进去。只一两句话的功夫,朝云就出来了,脸红红的。华阳、朝月一看就猜到怎么回事了,朝露不懂,小声问:“驸马叫你做什么?”朝云瞥眼公主,摇摇头,去了库房。公主从陵州带回来的箱笼早跟着陈家众人一起送回来了,朝露、朝岚将公主常用的物件收拾了出来,其他都留在库房,等着公主回来需要什么,她们再去取。朝云跟朝露要了这边的库房钥匙,快步来了库房。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贴着封条注明不许擅自拆开的小箱子,打开,里面便是那只熟悉无比的莲花碗,碗下是专门盛装那东西的木匣。确认东西没有被人碰过,朝云抱起整个小箱子去了上房,再待在内室,熟练无比地泡上一个。直到晌午公主与驸马一起歇晌了,朝云、朝月才有机会跟朝露、朝岚透露公主在陵州的生活,主要是讲公主与驸马的关系进展。朝露瞪大了眼睛,朝岚张开了嘴。“这么说,公主与驸马已经是两情相悦了?”朝云顿了顿:“好像也算不上两情相悦,公主嫌弃驸马的时候还是很嫌弃的,是吧?”她求证地看向朝月。朝月点头:“对,白天该吵还是会吵,只有晚上……”她忽然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朝露、朝岚还急着听呢,见她说一半就不说了,顿时一左一右地晃起好姐妹来。朝月让朝云说,朝云脸红成了猴子屁./股,也羞于出口。“好了好了,今晚朝露守夜,明晚朝岚守,你们守一晚就什么都明白了。”.陈敬宗并不知道这些丫鬟们在悄悄议论他什么,他也不在乎。许是天气热的缘故,午后华阳还在歇晌,陈敬宗去莲花碗旁看了看,再试试手感,已经能用了。他去关了内室的门,再把南面一溜的窗户关上,屋里备着一盆水,陈敬宗打湿巾子,先擦拭起来。华阳这个午觉本来也睡得差不多了,迷迷糊糊听到一些水声,睁开眼睛,透过半垂的薄薄纱幔与绣着牡丹彩蝶的屏风,看见陈敬宗站在洗漱架旁。无论是刚睡醒还是两层东西遮掩,视线都模糊,华阳揉揉眼睛再看,确定了,陈敬宗真的没穿衣裳!接下来他想做什么,已经再明显不过。只是一个念头,华阳身上的力气就悄悄逃走了,心慌意乱了一会儿,华阳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没过多久,帐外传来他的脚步声,继而是他从莲花碗里捞东西的声音。当陈敬宗挑起纱幔走进来,就看见她侧躺在床上,看姿势睡得挺香,只是脸颊一片酡红,仿佛在梦里喝醉了酒。陈敬宗笑笑,将“酣睡”的公主转成仰面平躺,再俯身而下。华阳装了很久很久,直到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陈敬宗抬起头,见她仍然闭着眼睛,只是长长的睫毛已经带了潮气,鼻尖也浮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一手绕到她的颈下,让她靠在他臂弯,一手拨开她耳边的长发,凑过来亲她的耳垂。华阳又哼了两声。陈敬宗笑,热气都喷在她耳侧:“终于肯醒了,小祖宗?”华阳咬唇,伸手来捂他的嘴。陈敬宗抓住她的手束缚在半空:“什么盘子碟子,哪有小祖宗好听又显得尊贵?再不济仙女也比那个强。”华阳面如火烧。新婚第一夜,陈敬宗哄她配合时叫的就是祖宗、小祖宗、好祖宗,一口气能叫七八声!然而别人家的孝子贤孙是怎么礼待祖宗的,他却只管锢着华阳这个外姓祖宗可劲儿地欺负,有仇般恨不得要她的命!陈敬宗就喜欢这么喊她。“还是老头子有先见之明,早早给我起了个跟你相配的名字。”“敬宗敬宗,敬的就是你这好祖宗!”
第 73 章
四宜堂。西斜的阳光依然耀眼, 空气燥热,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蔫蔫的,偶尔在树梢跳跃啼叫的鸟雀们也不见了踪影。唯有内室不断地传出公主那特有的清灵嗓音, 却又比平时多了好多娇与媚。已经刻意压低了, 甚至不想出声, 只是遇到那样强壮又强势的驸马,根本无法控制。主子们刚进屋歇晌的时候,四个大丫鬟因为久别重逢, 聚坐在走廊里的美人靠上,兴高采烈地窃窃私语。好姐妹们聊得热闹,上房的动静忽然就飘过来了。朝云、朝月先红了脸。朝露、朝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哎,有什么话晚上歇了再聊,你们俩在这里守着, 我们先回去打盹儿了。”朝云急忙忙拉着朝月站了起来, 她们一早就在宫里收拾东西, 这会儿真的累了, 而且公主那边少说要半个时辰,她们不趁机去歇晌, 难道要留在这边听墙角?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听也就罢了, 大家聚在一起, 怎么想怎么尴尬。朝月也是这么想的,迅速跟着她离去。等两人跑没影了,朝露才小声哼道:“这有什么, 咱们又不是没经历过。”公主随阁老一家去陵州前, 与驸马也在这边渡过了快三个月的新婚生活, 虽然公主嫌弃驸马, 架不住驸马脸皮厚啊, 每个月总要有那么几回的。朝岚:“就是,一盏茶功夫的事,至于她们跑吗?”她们两个都很淡然,就刚刚从姐妹们口中听说的消息继续聊起天来,依然很好奇公主与驸马之间怎么有的转机。“她们要是不跑,咱们就不用乱猜了。”朝露还是很气。朝岚:“莫非是患难见真情?我听老夫人院里的小丫鬟说,陵州那边发洪水来着。”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没把上房那点动静当回事,直到那动静持续了很久很久。不知是朝露先察觉到的,还是朝岚,总之某一时刻,她们都忘了说话,呆呆地看着彼此。紧跟着,朝露的耳朵红了,试图用聊天掩饰尴尬:“公主待驸马确实好了点,以前可不会纵容驸马这么久。”朝岚随口胡诌着:“也可能是驸马无赖,故意赖着公主。”朝露:“他敢!”朝岚没有吭声,躲到更远的一张美人靠上,趴下去道:“我睡了,公主叫人伺候了,你叫我。”朝露:…….当窗外的阳光终于没那么晒了,陈敬宗也终于挑起拔步床低垂的纱幔,穿着一条中裤走了出来。他去净房将东西清理干净,用清水洗了四五遍,然后折回内室,继续放莲花碗里泡着,留着晚上再用。擦过手,陈敬宗走到桌子前,一手拿茶壶一手拿茶碗,回了拔步床内。刚刚华阳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在穿衣上了,这会儿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水红绫衣,底下是同色的宽松绫裤,慵懒无力地躺在枕头上。天热,她没有再盖被子,白如琼脂的腕子露在外面,裤腿也随着她的姿势往上缩了缩,露出两节细细白白的小腿,一双小巧玲珑的天足更是展露无遗。哪哪都白,只一张脸红润润的,像刚被一场毛毛细雨滋润过的酡红牡丹。听着陈敬宗在旁边坐下,华阳本不想理会他,又实在口渴,便由着他抱起自己。陈敬宗的强壮体现在方方面面,只说现在,他抱起她的那股轻松劲儿,叫华阳有种自己真的如仙女那般轻盈的错觉。垂着睫毛,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喂到嘴边的水。这也都是陈敬宗做惯了的,起初他还把握不好分寸,要么喂的太快呛到她,要么喂的太慢挨她的瞪,如今陈敬宗已经非常熟练了,连华阳喝了几口后要歇一会儿,他都清清楚楚。上一个能把华阳伺候得如此无微不至且无可挑剔的人,还是吴润吴公公。“笑什么?”注意到她唇角翘起,陈敬宗问,喝水还喝出高兴来了?华阳抬起眼睛,湿漉漉的眸子带着清晰的笑意:“我在笑,如果哪天我真的厌了你,不想要你做我的驸马了,但你伺候得这么好,倘若你舍不得离开我,宁愿变成一个公公在我身边伺候,我大概也会留下你。”陈敬宗嗤了声:“就怕我舍得,你却舍不得。”华阳:……她继续喝水了。等她重新躺回床上,陈敬宗问:“再睡会儿,还是叫丫鬟们备水?”华阳:“备水吧。”虽然犯困,可她更受不了方才出的那一身汗,总要先洗干净的。陈敬宗便翻出她唤丫鬟们的铃铛,摇了几摇。很快,外面响起跑过来的脚步声,最后停在内室门前等候吩咐。陈敬宗让她们去备水,他简单地用屋子里的巾子擦擦,这就穿上了外袍。“我先去前院待着,用饭时再过来。”他站在屏风前,对着床上道。现在不是在陵州服丧的时候了,一家子人都无所事事,回了京城,老头子升了首辅,他们三兄弟也都官职在身,家里随时可能有人登门,甚至父子兄弟们之间也要见面论事,他要随时做好应对的准备。她这个公主大概也不会太清闲,不提母亲嫂子们,外面也有的是人想登门巴结她。华阳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陈敬宗便出去了。朝岚、朝露吩咐小丫鬟去水房传话,她们是不必亲自去做抬水的粗活的,这会儿都在次间等着进去伺候。驸马爷出来时,她们下意识地去打量,就见驸马爷一袭圆领锦袍齐齐整整,身姿挺拔,英俊的脸依然如往常那般冷淡,丝毫没有一朝得宠便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姿态,倒好像还是当初频繁被公主嫌弃的那个驸马爷。等驸马爷的身影彻底不见了,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水房那边抬了水来。回过神,她们忙去内室伺候公主。两人先分别卷起一边的纱幔,朝露带着几分担心与好奇地往床上看去。记忆中,以前每次驸马爷侍完寝,公主都面带怒气……然后,朝露就看到了一张慵懒又妩媚的美人面,似是有几分困倦,又难以掩饰眉眼间的舒畅与欢愉。就像她们姐妹间挠痒痒玩闹时,笑得太多肚子都疼了,可笑就是笑,是开心的。华阳这时才睁开眼睛,发现进来的是她们俩,多少也有些尴尬。她与陈敬宗做的那些,朝云、朝月早已习以为常,主仆见面互相都不当回事,彼此从容。不过,朝露、朝岚很快也就会习惯的,需要适应的是她们,而不是她这个公主。华阳抬手。朝露忙凑过来,稳稳地扶起公主。朝岚却注意到床上铺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色中衣,看这毫无特色的样式就知道是驸马爷的。华阳才发现这件中衣还在下面压着。陈敬宗那身体,真的如铜浇铁铸一般,若不多垫一层,她有多少蜀锦都不够用。只是倒也没必要跟丫鬟们解释,在床边坐了会儿,等双腿不再发颤,华阳就去浴室沐浴了。朝岚收拾床,朝露跟去伺候。要么说是大丫鬟呢,与主子的情分不同,有些话也敢说。朝露坐在凳子上,一手拿着巾子轻轻擦拭公主凝脂般的肩膀,一边小声地问:“公主,现在您与驸马的情分,是不是比当初好多了?”华阳:“还行吧,你记得跟朝岚说一声,往后待驸马要尊敬些,不可像以前那般横眉冷眼的了。”当然,她也不怪先前这些丫鬟们对陈敬宗失礼,因为丫鬟们都是看她的脸色行事,她不待见陈敬宗的时候,丫鬟们若整天给陈敬宗好脸色,便相当于背叛了她这个公主。朝露暗暗咂舌:“哎呀,驸马还真得了您的欢心了,早知道,驸马刚回来的那晚,还有昨晚,我们都该客气一些的。”华阳听出一点不对,问:“除了这两晚,中间驸马难道都在卫所住的?”朝露:“可不是,第一晚您不在,驸马竟然还来后院睡,我们差点想把他撵回去呢,因为驸马气势太强,我们才没敢开口。还有昨晚,我们以为驸马一厢情愿地盼着为您侍寝,招待驸马时脸色也都不太好看,哎,公主,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您已经宠爱驸马了,驸马该不会记恨我们吧?”她们跟着公主在宫里住了那么久,经常听说哪个得宠的妃嫔在皇上耳边搬弄是非,现在朝露就很怕驸马爷仗着得宠怂恿公主惩罚她们这些无礼的丫鬟。华阳:……她对陈敬宗,远远算不上宠爱吧?顶多比上辈子好了一点而已。宠爱,得像父皇对母后那样,小事上嘘寒问暖,大事上也愿意听母后的,当然,父皇有很多宠爱,只是把大头给了母后而已。“放心吧,驸马没那么小心眼,我也不会因为他说什么就惩罚你们。”华阳先安慰了自己的大丫鬟。朝露松了口气。华阳继续琢磨陈敬宗十来日都没回家这件事。上辈子她回京,在宫里住了足足一个月,还是母后几番催促她才不情不愿地回了陈家,陈敬宗接了她回府,连着在府里住了两晚,后来就说卫所练兵忙,只会在休沐的时候回来。华阳猜测,陈敬宗是因为受不了她的冷脸与嫌弃,也跟她甩起了脸色,毕竟他的傲骨从来没有变过。可这辈子,两人夜里很是融洽了,如果陈敬宗还是要长住卫所,就说明上辈子华阳误会了他,他是真的在忙练兵,像公爹那般一心扑在了正事上,忙得连家里都不顾。傍晚,天色未暗,陈敬宗便来了后院。华阳正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纳凉,夏天就是这样,只有清晨、傍晚能在外面待得住。陈敬宗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她旁边,端起桌面上的瓜果盘子,自己吃一口,再扎一片喂她。朝露、朝岚见了,越发明白了驸马爷在公主身边的新地位。丫鬟们识趣地避开了。华阳瞅瞅陈敬宗,问:“听说你最近忙着练兵,都没回家?”陈敬宗看着她,道:“练兵有什么好忙的,白天练,晚上他们要睡觉,我也该休息休息,只是你不在,我何必浪费一个时辰跑回来。”华阳:“所以,以后你会天天赶回来?”陈敬宗吃口瓜果,不假思索道:“你不是要做一晚歇一晚?你要歇的日子,我还是睡卫所。”他虽有一身力气,但也会累,不想白费功夫。华阳:……什么傲骨什么醉心公务,他根本一样都不沾边,纯粹就是狗,有肉吃,起早贪黑也不在乎,没有肉,他就成了懒骨头!
第 74 章
吃过晚饭, 外面也有丝风了。华阳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转完继续坐在树荫下纳凉,屋里虽然可以摆冰, 却没有外面自然的凉快叫人舒服。陈敬宗没陪她散步消食, 这会儿又坐了过来, 接过朝云手里的扇子帮她扇风。是大家闺秀们喜欢的团扇,陈敬宗用起来很不顺手:“早说了给你买把蒲扇,那个扇起来才凉快。”华阳知道他说的是哪种, 宫里的老太监嬷嬷几乎人手一把,可是太丑了,华阳怎么可能会用。她斜了他一眼:“嫌累就叫丫鬟们过来。”陈敬宗没接这句,跟她聊正经的:“那天我斗胆跟皇上讨了大兴左卫的新差事,老头子很不高兴, 训了我一顿, 怪我仗着驸马爷的身份恣意妄为, 你怎么想?”景顺帝长得挺和善的, 主动问他想要什么赏赐,陈敬宗也没有想太多, 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是真的不想待在锦衣卫。锦衣卫专门为皇上效力, 干的都是刺探消息、巡查缉捕的差事, 而且锦衣卫指挥使刘守知道他是皇帝女婿,只叫他领些闲差,生怕他受累抱怨。陈敬宗不上进吧, 整天吃白饭有够憋屈, 上进吧, 那毕竟是锦衣卫, 就怕刘守怀疑他别有居心意图揽权, 跑去景顺帝面前胡说八道。陈敬宗更想去卫所,他少时习武,一来是故意跟老头子对着干,二来也是向往史书上金戈铁马的将军英雄。他当时就想,景顺帝答应了,他得偿所愿再好不过,景顺帝不答应,那就算了,他也没有损失。没想到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景顺帝好脾气地应了。陈敬宗有自知之明,景顺帝并非多赏识他,而是在照顾女婿。娶华阳,除了她这个人,陈敬宗没想占她其他便宜,可驸马的身份确实给他带来很多便利,包括景顺帝对他的偏宠与纵容。既然如此,有些事陈敬宗也得听听她的意思。华阳打量他一眼,好奇问:“如果我也是父亲的态度,早早警告你在父皇面前要谨言慎行,你还会跟父皇开那个口吗?”陈敬宗想了想,道:“开口还是会开口,只是会委婉些,希望皇上把我调去卫所当个小兵,从底层开始。”华阳:“真是小兵,你可不能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了。”陈敬宗:“那也比在锦衣卫无所事事强。”华阳不置可否。陈敬宗:“怎么,你舍不得我长时间不归家?”华阳看向他的脸:“短短十余日不见,你的脸倒是越来越大了。”陈敬宗笑着帮她扇扇风。华阳哼了哼,道:“父皇疼我,你是我的驸马,只要你守住分寸,不提太过分的要求,父皇都会应你,我也懒得管,但父亲训你训的也有道理,谨言慎行总是没错,平时你还是要注意些。”陈敬宗:“微臣谨遵公主教诲。”他一本正经的,华阳却想起他在公爹面前桀骜不驯的样,绷不住笑:“父亲面前,你怎么没这么懂事?”但凡他肯客气些,父子俩也不至于互相冷眼以待。陈敬宗看看她,道:“他要是有你一半好看,我都忍了。”华阳:……恰好天色也暗了下来,陈敬宗放下那把小团扇,抱起她去了内室。.早上,华阳睡醒的时候,窗外都大亮了。回想昨晚种种,华阳禁不住庆幸,幸好她是公主,不用去婆母那里晨昏定省。“驸马何时走的?”她问进来伺候的丫鬟们。这事也只有守夜的朝露知道,带着几分佩服道:“卯时一刻吧,我也是听到驸马打开堂屋门的动静才醒的,等我出去看的时候,驸马都不见了。厨房知道驸马今天要早起当差,预备了早饭,可驸马也没有用,说是要去卫所吃,叫厨房往后也不用准备。”华阳算了算大兴左卫到京城的距离,陈敬宗一大早就得跑马一个时辰,他不想吃完再出发,是怕马背上颠簸,肚子不舒服吧。这么一想,陈家父子四人,论当差路上的辛苦,还是陈敬宗最累。紧跟着华阳又想,换成她,别说为了那点快活了,就是有人告诉她隔天起早跑一个时辰的马能保持青春永驻,她都未必能坚持。现在天气还算舒适,等冬天天冷了,陈敬宗早晚路上奔波的这两个时辰,天可都是黑的!如此可见,陈敬宗真能坚持隔天回家一趟,也算心志坚定了!一个人吃了早饭,饭后华阳去跟婆母打声招呼,出门去了安乐长公主府。公主出嫁最大的好处就是行动自由了,想去哪去哪。安乐长公主倒是没料到侄女才出宫就来找她了,高高兴兴地迎了华阳进门。华阳自然也不是空手登门,带来了她在陵州为姑母预备的礼。安乐长公主:“这些东西有何稀罕的,你真想孝敬姑母,就把你那个侍卫统领送我这边住几晚,是叫周吉来着吧?”华阳:……就算周吉愿意,她也无法对自己的侍卫开这个口,而且姑母自己选面首可以,真跟她身边的侍卫有牵扯,传出去姑侄俩的颜面就一起受损了。“瞧你吓的,姑母随便说说,逗你玩呢。”看着华阳变来变去的脸色,安乐长公主笑得花枝乱颤。华阳松了口气,随即嗔怪道:“您再开这种玩笑,以后我再也不来了。”安乐长公主忙哄了哄美人侄女,再拉着她的手移步去水榭听曲。十几个歌姬穿着单薄的纱裙翩翩起舞,如此赏心悦目的画面,别说男人,女子同样喜欢。不过华阳看了两场就要告辞了,她喜欢姑母是真,爱惜自己的名声也是真,每次来姑母的府里做客都不会逗留太久,免得外人怀疑她也在姑母这里选了个面首厮混。回到陈家,华阳直接回了四宜堂。“公主,大少爷好像病了。”华阳刚进院子,留在家里的朝露、朝岚便迎了上来,将她们上午听说的消息禀报主子。华阳脚步一顿,脑海里浮现出大郎俊秀的小脸。上辈子陈家这些子侄,华阳只与婉宜还算亲近,对大郎等人都不太关心,这辈子可能她变得更加平易近人了,在陵州的时候,大郎、二郎、三郎也经常跟着婉宜来找她玩,华阳对三个男孩子便多少有了一些感情。既然大郎病了,华阳也不回屋,直接往观鹤堂去了。三兄弟的院子离得很近,华阳并没有走太久,只是天气热,她到观鹤堂的时候,面上还是浮现了红晕。“这么热的天,公主怎么来了?”俞秀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这个时候,婉宜还在学堂读书。华阳见俞秀面带忧色,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听说大郎病了,可请郎中看过了?”俞秀苦笑道:“看过了,说是没有大碍,可能昨晚踢被子着了凉,早上才在学堂吐了一场。”说话间,华阳已经跨进了大郎的屋子。大郎才七岁,被母亲要求乖乖躺在被窝里,这会儿公主四婶来了,他更不敢只穿中衣下地,怕失了礼数。“四婶。”男孩子脸蛋红红的,为这副样子难堪。华阳在他脸上看到了陈伯宗与俞秀的影子,容貌更像陈伯宗,眉眼间的局促紧张跟俞秀几乎一模一样。华阳暗暗惊讶。通常女孩子更容易腼腆,没想到婉宜大大方方的,倒是大郎继承了俞秀性子中的文静。华阳有个小她八岁的弟弟,关心起男孩子来还算有经验,柔声道:“大郎昨晚没盖好被子吗,还是不小心吃错了东西?”大郎垂下眼帘,认可了第一个猜测。可华阳隐隐觉得,这孩子似乎有心事。离开大郎的房间后,华阳问俞秀可有发现大郎的异样,俞秀叹口气,无奈道:“吃食肯定没问题,就是昨天黄昏父亲叫他们去书房检查功课,大郎回来的时候便无精打采的,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还是婉宜告诉我,说他背书背错了,挨了父亲的训斥。”华阳呆住了。俞秀低下头,捏着袖口道:“大郎像我,没有大爷那么聪明,可他是长孙,父亲对他期望最高,生气失望也是应该的。”华阳很久没见到俞秀这般卑怯模样了,莫名生出一股起气来:“先不说大郎究竟聪不聪明,就算他天分不高,为什么就是像你了?同样的父母,父亲那般天赋过人,陈二老爷还不是连秀才都没考上,无非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大嫂再这般妄自菲薄,这两年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便真是白说了。”俞秀听她这么说,先是惭愧的红了脸,随即又因为害怕公主生气而变白,结结巴巴地道:“公主莫气,我,我都记得的,只是看大郎这样我心里着急,习惯地就那么说了。”华阳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俞秀真若变得像陈敬宗那般自信,她该觉得陌生了。两人去堂屋落座,华阳想问问公爹究竟是怎么训斥大郎的,居然把孩子吓成这样,可惜俞秀当时并不在场,说不清楚。没多久,婉宜下课回来了。华阳便让俞秀去照顾大郎,她单独与婉宜说话。婉宜很心疼自己的弟弟,小声抱怨道:“祖父太凶了,对我还算宽和,对大郎他们都很严厉,背错一个字都要瞪眼睛,又总是板着一张脸,以前我们总盼着休沐放假,可一想到休沐日祖父也会待在家里,我们就恨不得去掉休沐日,祖父天天早出晚归才好。”华阳:……待她温和有礼的公爹,在孩子们面前竟然是这样?华阳想起她出嫁前,也曾去旁听过公爹给弟弟授课,记忆中的公爹,风度翩翩满腹经纶,纠正弟弟的错误时也很谦和。弟弟曾多次跟她抱怨公爹太过严厉,华阳没太往心里去,以为是弟弟小孩子心性,抵触读书故意说公爹的坏话,她小时候也跟母后告过教习嬷嬷的状呢。可是现在,婉宜也跟她抱怨公爹教学严厉,她更是亲眼目睹大郎都被公爹训病了!难不成,公爹只有当她在场的时候,才会和颜悦色?就像婉宜说的,公爹待孙女也会宽和一些!整个下午,华阳都在琢磨这件事。公爹无疑是个好首辅,可他真的是个好先生吗?“公主,您怎么魂不守舍的?”见公主拿着筷子半晌都没动,朝云小声问道,“莫非您是想驸马了?”华阳:……她瞪了朝云一眼,收起杂念,先专心吃饭。饭后纳凉的时候,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有小厮喊了“驸马”。不等华阳吩咐,朝月已经吩咐珍儿去打探消息。没多久,珍儿折返,笑着道:“公主,确实是驸马回来了,叫人备水要沐浴呢。”
第 75 章
陈敬宗回到四宜堂, 先叫小厮提两桶凉水来,再派人去知会厨房给他预备晚饭。等进了堂屋,他抓起茶壶连倒三碗茶, 全部喝得一滴不剩。富贵站在门口抹汗, 一边抹一边咽口水, 同时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个时辰啊,光在马背上颠簸了,颠得他头晕眼花, 下了马双腿发软!去年主子还嫌他长胖了,如今早都瘦回来了!而且他还没吃饭呢!早上出发时主子明明说了今晚住在卫所,结果操练的士兵们刚解散,他正琢磨今晚厨房做了什么,主子便吩咐他去牵马, 说是要回城!富贵一点都不想回来, 主子回来是为了公主, 他纯粹是陪跑的, 光在路上吃灰了,丁点好处也没有。陈敬宗放下茶碗, 回头瞧见富贵这灰头土脸的样子, 不禁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他都嫌弃富贵, 华阳那么矜贵讲究的人,只会更嫌弃他。“下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了。”瞥眼富贵还捂着肚子的手, 陈敬宗半是开恩半是嫌弃地道。富贵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也渴, 转身就往下人房那边跑。小厮们提了水来, 送进内室。陈敬宗冬天也能洗冷水澡, 更别提现在这时节,搓搓身上再洗洗头,两桶水都用光了,他身上也彻底清爽了。穿好衣服,陈敬宗这才去了后院,还在走廊上,就看见树荫下她靠在藤椅上的惬意身影,旁边摆着小几,瓜果、茶水应有尽有,朝云、朝月坐在两把小凳子上,一个给她扇头,一个给她扇腿。陈敬宗往这边走。朝云、朝月看看公主,接收到公主的眼色,便默契地放下扇子,低头退下。陈敬宗坐了朝云那把小凳子,手去拿扇子,视线已经落到了华阳脸上。华阳瞥眼他还带着潮意的头发,奇怪道:“不是说了今晚不回来?”陈敬宗:“你才出宫,我便让你独守空房,怕皇上、娘娘知道了责怪。”华阳哼了声:“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今晚你休想惦记什么。”并非她还嫌弃陈敬宗,故意不肯给他,而是他太……华阳若一味地纵容,真随着陈敬宗的兴致来,不出半个月,她这副身子大概就要散架。再说了,这事本来也是要节制的,别人她不知道,父皇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明明跟公爹一样的岁数,公爹那么忙看起来也仙风道骨的,反观父皇,穿得再雍容,看起来都有些气虚,精神不济,用俗话说,父皇便是被后宫女色掏空了身体。“你都定下规矩了,我能惦记什么。”陈敬宗不甚在意地道。华阳不想再提这个:“大郎生病了,说是早上刚到学堂没多久,狠狠吐了一场。”陈敬宗皱眉:“郎中怎么说?”华阳:“没有大碍,开了补方,只是听婉宜的意思,大郎可能是被父亲吓到了。”她简单提了提昨日大郎背书出错挨训斥的事。陈敬宗冷笑:“那是大哥的儿子,我管不着,他也不稀罕我去指手画脚,可若将来咱们生了孩子,老头子休想过来摆祖父的谱。”此时他的表情,跟提到仇人也差不多了。华阳正要再问,余光瞥见厨房派人来了,是冯公公手下的两个小太监,分别端着一个托盘。华阳便对陈敬宗道:“你先去吃饭吧。”陈敬宗确实很饿了,也不想在她身边慢慢吞吞地吃,所以暂且离开,去了堂屋。华阳的藤椅其实就对着堂屋,陈敬宗看她一眼,故意坐了南边的位置,背对她吃。华阳还不稀罕看呢,自己摇着团扇,欣赏天边渐渐变淡的云霞。陈敬宗很快吃完。华阳已经移到了内室,傍晚已经沐浴过了,这会儿洗洗手脸洗洗脚,便在床上躺下。拔步床内摆着一方冰鼎,一大块儿冰放在里面,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饶是如此,陈敬宗还是脱了中衣,露出一副健硕的胸膛,肌理紧致结实。华阳打量一眼便闭上眼睛,仿佛毫不稀罕。陈敬宗靠过来,半压着她。华阳推他。陈敬宗:“光亲还不许了?”华阳点点自己中衣的领口:“这里为界,以上可以,以下不行。”她可不想跟着他滚出一身汗,等会儿还要麻烦。陈敬宗只亲她的嘴。可他还长了一双手呢,刚刚她可没说手不能越界。娇娇软软的公主在怀,不比他一个人睡在卫所强?这般耳鬓厮磨竟也磨了很久很久,直到华阳的嘴唇都有些不舒服了,陈敬宗才终于肯停下来。华阳很渴,靠在他臂弯喝了满满一碗温水才重新活了过来似的。趁陈敬宗去外面放茶碗时,华阳裹住自己这床被子,摆明了要与他泾渭分明。陈敬宗并不在意,熄灯躺下,准备睡了。华阳心里还有事,对着他那边道:“还在陵州的时候,有一次我听母亲提过,说你小时候不爱读书,是因为父亲以及身边的人都喜欢拿你与大哥三哥他们比较?”陈敬宗偏偏头:“怎么想到问这个?”华阳:“大郎的事,就有点好奇你小时候是什么样。”陈敬宗:“我可比大郎聪明多了。”华阳:“我看你是根本不知道谦逊二字该怎么写。”陈敬宗:“你看你,又要问,又不信我说的,那还聊什么,睡吧。”华阳:“行,我信你聪明,既然你那么聪明,怎么还怕跟哥哥们比?”陈敬宗:“谁说我怕了?我不想读书,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不想看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他是状元郎是大学士,可他不会功夫,我倒要看看,等我习了武,他还怎么指教我。”华阳:“是不是那时候,父亲对你也很严厉?”陈敬宗沉默。华阳莫名想起可怜巴巴躺在床上的大郎,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也被父亲吓病过?”陈敬宗语气很差:“没有。”他比大郎聪明,也比大郎胆大,三四岁的时候他可能是有点怕老头子,可到了七八岁,陈敬宗就不是怕了,他是恨、厌,不想看老头子摆冷脸,不想听老头子训斥人。老头子叫他去书房,他不去,满花园乱跑,家里下人再多也抓不住他一个,逼急了他跑到假山上,母亲一害怕,便会责骂老头子,老头子也就无可奈何了。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陈敬宗自然不会告诉枕边的公主。“我只是不想见他,也不会乖乖听他的话,就像你当初嫌弃我,我为何要听你的?”也就是华阳长得美,陈敬宗多少还是妥协了,祖宗也喊得出口,换个姿色一般的,陈敬宗就算无奈娶了,也不会上赶着去伺候,公主不要他侍寝,他也不稀罕碰!华阳:……她拧了他一下,继续道:“你给我讲讲父亲到底是怎么严厉的吧。”陈敬宗狐疑地看过来:“你是想确认究竟是大郎太胆小,老头子没错,还是想确认老头子是不是严厉过头了?”华阳:“有区别吗?”陈敬宗:“若是前者,我懒得说,若是后者,我还可以给你讲讲。”华阳想起他以前的某些阴阳怪气,总说她对公爹爱屋及乌什么的,无奈道:“父亲既是你与大郎的先生,也是弟弟的先生,我有些担心他会同样严厉地教导弟弟。”陈敬宗顿了顿:“他敢?”父亲严厉教导儿子,仿佛是天经地义,用大哥的话讲,老头子怎么对待他们,他们做儿子的都该毫无怨言地受着。陈敬宗一直都以为老头子只是在家里才会那般严格,对宫里的太子,就算严厉,也会有个限度。华阳:“反正以前弟弟跟我抱怨过父亲,那时候我没太当回事,今日看到大郎,我才记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母后也是个十分严格的人,如果她要求父亲在弟弟面前做个严师,父亲又何必收敛他严师的本性?”倘若母后溺爱弟弟,公爹真想当严师,弟弟一哭一撒娇,母后就会偏帮弟弟去斥责公爹,再加上父皇,公爹能不忌惮?就怕以母后的严厉,她会在背后要求公爹只把弟弟当学生,而非太子。陈敬宗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景顺帝与戚皇后。不得不说,论威严气势,戚皇后是远远胜过景顺帝的。华阳继承了戚皇后的美貌,威严却远远不及,否则陈敬宗大概也会对她敬而远之,不好言语逗弄。“严厉还用举什么例子?你看他现在对我也是想骂就骂,面无慈色,我早习惯了,又是个大人,能怕他什么,大郎他们不一样,都是孩子,老头子一沉脸,他们都要哆嗦,老头子再训一句,他们更会觉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其实就是背错书而已,根本不值一提。”“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他天天都如此,谁受得了?”见华阳不吭声,陈敬宗想了想,道:“你可能无法理解,因为自打你出生,大概从来没有人会朝你摆冷脸。”她是公主,唯二敢教训她的,只有景顺帝、戚皇后,可面对这么漂亮的女儿,谁舍得说句重话?华阳试着回忆,能想起来的冷脸,只有上辈子的陈敬宗,但她又不怕他。但华阳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七月初十,又是朝廷官员与学子们休沐放松的日子。陈廷鉴早上难得多睡了会儿,陪妻子吃早饭的时候,孙女婉宜笑盈盈地来了。孙氏:“婉宜吃了吗,要不要再陪祖父祖母吃点?”婉宜摇摇头,对祖父道:“祖父,昨日邱先生家里有事告了半日假,可我们不想耽误那半日课,等会儿可以请祖父来教我们吗?”孙氏抢着道:“祖父太累了,叫你爹或你三叔去。”婉宜:“可祖父最厉害,我爹跟三叔都不如祖父教的好。”陈廷鉴笑了,他的这些孙辈里面,就属这个大孙女最懂事,瞧瞧,多好学,而且还知道要师从最好的先生!“行,你们先去学堂等着,祖父吃完就过去。”婉宜欢欢喜喜地告辞了。孙氏忧心忡忡地望着孙女的背影,这孩子,平时挺聪明伶俐的,今天怎么犯傻了,明明可以玩一天,竟然要来老头子这里找罪受,莫非是被老大带迂腐了?一旁,陈廷鉴吃完了,漱漱口,再理理长髯,仙风道骨地往学堂走去。学堂,大郎、二郎、三郎都幽怨地看着姐姐。婉宜笑道:“你们乖乖听课,下午我带你们出去玩。”二郎:“你说话管用?祖父在家呢,不可能叫咱们出去,我爹都不敢做主。”婉宜:“上次我帮了四叔,四叔答应会满足我一个条件。”三个男孩子顿时相信了姐姐的承诺。等陈廷鉴负手走进来,就看到了四个坐得端端正正、满脸期待的好孩子。陈廷鉴先询问孩子们的功课进度,婉宜、大郎、二郎是一样的,三郎年纪小,还在认字阶段。给三郎布置了功课,陈廷鉴一心教导三个大的。他的长随以及孩子们的丫鬟小厮都在外面等着。忽然,他们看到公主与驸马并肩朝这边走来。众人刚要行礼,就见驸马爷用手势示意他们噤声,有公主在,谁又敢不从,便继续待在阴凉的地方。学堂这边糊的窗纸,陈敬宗牵着华阳来到窗边,在她无须弯腰的位置,悄悄戳了两个指洞。华阳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脸有些红,问他:“你不看?”陈敬宗:“这种糟老头子,也就你欣赏得来。”华阳:……
第 76 章
透过陈敬宗弄出来的那两个指洞, 华阳略带忐忑地朝里面望去。她看见公爹端坐在前面的席案后,正在给孩子们讲解《论语》的“为政篇”。“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 民免而无耻。’”“‘道’为引导、治理, ‘政’为政令, ‘齐’为整治,‘刑’为刑罚,记住了吗?”“记住了!”“那好, 大郎你来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郎站了起来,从华阳的角度,只能看见大郎的侧脸,小脸绷得很紧。他面对手里的书, 可能还在整理措辞, 而这个期间, 陈廷鉴一直看着他, 不怒自威。终于,大郎开口了:“意思是, 意思是, 用政令引导百姓, 用刑罚整治百姓,百姓就不会触犯律法,也就不会感到耻辱。”陈廷鉴面无表情, 视线一转, 问二郎:“你大哥解释的对吗?”二郎起立, 思索片刻, 道:“前面都对, ‘民免而无耻’说错了,这句应该是说,百姓们虽然畏惧刑罚不敢犯事,却没有羞耻之心,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就好比杀人触犯律法,谁也不敢去滥杀无辜,一时辱骂罪不及论刑,却于礼不合,有羞耻心的人也当自觉守礼。”华阳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二郎这孩子说得真好,还会举例证明,清晰易懂。她又担忧地看向大郎。大郎小脸涨红,头早低了下去。陈廷鉴哼了声,看着长孙道:“亏你还是哥哥,居然不如弟弟看得明白。首先,这句话的意思一点都不难,就算你不确定最后一句的含义,对比下面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也该知道这两句话是对比。再者,孔圣人主张为政以德,这是每个先生在讲《论语》前都会再三强调的,一个宣扬礼与仁的圣贤,怎么会认为光靠律法治理百姓就够了?但凡你肯多动一些脑筋,也不至于犯这种小错。”这会儿大郎的脸已经不是红了,而是变得苍白苍白的,华阳都怀疑,公爹再说下去,大郎都要哭了。幸好,公爹开口了。大郎坐下,旁边的婉宜在下面悄悄握了握弟弟的手。讲完这一段,解释完意思,陈廷鉴让孩子们诵读三遍。华阳莫名松了一口气,人也离开了那两个指洞。陈敬宗虽然没有凑过来看,可里面的声音他都听见了,看看华阳,他低声道:“换你小时候被他这样说,你会如何?”华阳抿唇。换成七岁的她,被公爹这么毫不留情地当众训斥,她肯定会哭一场。“父亲都不知道照顾大郎的颜面吗?”她小声问。陈敬宗嗤道:“他哪里会想这些,只会认为这是大郎犯错后自该承担的后果,若知道羞耻,下次就不该再犯。”华阳沉默片刻,叹道:“大概只有二郎那么聪慧的孩子才会让父亲满意吧,只要不犯错,也就不用担心被父亲训斥。”华阳又感到庆幸,论聪慧,弟弟并不输二郎。陈敬宗只是用看“傻仙女”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当里面的诵读声结束,授课再次开始。华阳“收买”婉宜才达成今日的偷听,便想多观察一会儿,继续凑到指洞前往里看。陈廷鉴该讲下一段了,让二郎先读一遍。二郎刚才好好表现了一场,知道祖父很满意自己,神情难免露出几分得意,端起书,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背……”华阳还没觉察出不对,旁边突然响起陈敬宗一声闷笑。与此同时,里面传来“啪”的拍桌声,吓得她浑身一震。顾不得陈敬宗,华阳赶紧看向里面。然后她就看见了公爹大怒的模样,人生气呼吸就会变重,呼吸一重,公爹的胡子果然微微飘起一缕。陈廷鉴的怒气全朝二郎去了:“再说一遍,六十而什么?”二郎脸也是白的,还带着一丝茫然,他凑近书面,紧张地重复:“六十而耳背,不,是耳顺!”糟糕,他念错了一个字!而且“耳背”不是什么好词,他在花园里玩时,常听一些管事训斥小丫鬟、小厮是不是耳背,听不清吩咐!“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到,将来如何指望你为国效力!”“休要以为自己聪明便洋洋得意,像方仲永那般幼时天资过人长大后碌碌无为者天下不知凡几,你若不收敛傲气,将来便是下一个!”二郎红透了脸,不过他性子比大郎开朗,脸皮没那么薄,怕归怕,却还不至于被祖父吓哭。窗外的华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听下去了。她看眼陈敬宗,默默地下了台阶。没多久,夫妻俩回了四宜堂。陈敬宗去了趟净房,洗完手出来,看见她悻悻地靠在次间的榻上,歪着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陈敬宗并不打扰她,坐在榻的这一头,默默地观察她。华阳在想弟弟。弟弟既有二郎的聪慧,也有大郎的敏感,只是弟弟早早封了太子,可不会像大郎那般胆怯。或者说,弟弟更像陈敬宗,他有反抗公爹的勇气与胆量,只是陈敬宗反抗公爹一人就够了,再没有其他人来压制他,弟弟不同,弟弟上面还有父皇、母后。父皇、母后除了父母的身份,还肩负皇权,弟弟做了多久的太子,便也被皇权礼法束缚了多久,他若公然反抗公爹,父皇、母后以及沉重的礼法枷锁便会压过来。上辈子,华阳一直都以为弟弟是真心敬重公爹的。皇上享有特权,像皇爷爷、父皇,他们想偏袒哪个臣子,就算有人把该臣子的罪状一条一条地摆到他们面前,皇爷爷、父皇都能想办法敷衍过去,都能保住他们要保的人。所以,上辈子就算公爹真的犯了那些罪,只要弟弟偏心公爹,只要弟弟愿意,弟弟就可以既往不咎。弟弟不保公爹,要么是因为弟弟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沙子不想做个偏心的皇帝,要么就是他心里对公爹存着恨。以前华阳总是觉得,弟弟没有必要恨公爹,是公爹的改革让国库充足百姓丰衣足食,这么好的臣子,又对朝廷忠心耿耿,做皇帝的为何要恨?可是今日,亲眼目睹公爹教书之严厉的华阳,忽然意识到,弟弟有恨公爹的理由。陈敬宗小时候恨公爹,但两人有父子关系,陈敬宗明白公爹的严厉是望子成龙,故而长大后的陈敬宗,他只是在礼法上对公爹不敬,而不是真的不认这个父亲了。弟弟与公爹,却只是君臣,师生情谊本来该是公爹的锦上添花,可又被公爹的严厉给变成了仇恨。该怪弟弟因私恨而失了大义吗?华阳可以怪,可那是她的亲弟弟,有血有肉的弟弟,所有人都要求他必须做个明君,可他除了太子,也曾是个普通的孩子,他会生气会委屈,压抑久了,再加上年少过于冲动……陈家人、后人都可以指责弟弟,华阳作为姐姐,她恼弟弟的冲动,却也能体谅弟弟必须隐忍而无法发泄的苦闷。她更希望,这辈子她能改变公爹的教导方式,这样对弟弟对公爹都好,一个可以开怀,一个不必被辜负,累及全族。手心手背都是肉,弟弟注定是下一任皇帝,而本朝的江山百姓也离不了公爹。大局面前,华阳对弟弟的感情对公爹的钦佩都不算什么。汹涌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华阳轻轻呼出一口气,视线从窗外的蓝天收回来,才发现陈敬宗竟然一直坐在对面,她靠着西边的墙,他就靠着东边的墙,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搭在曲起来的左膝上,神色难辨地看着她。华阳:“为何这么看我?”陈敬宗:“这么看是怎么个看法?”华阳:“反正跟你平时的轻浮不一样。”陈敬宗:“或许我早变正经了,你才发现而已。”华阳:……她瞪了他一眼,瞅瞅桌子上的茶壶。陈敬宗自觉地下榻,倒了一碗茶,再给她端过来。华阳挪到榻边,想接过茶碗,陈敬宗拨开她的手,非要喂她。华阳喝了两口,剩下的被陈敬宗一仰而尽,茶碗随手放在旁边,他坐下来,打量着她道:“看你刚刚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发现老头子没你想的那么好,不钦佩他了,连着对我的爱屋及乌也没有了,开始后悔这门婚事?”华阳:……她是真的服了他:“你想的比我还多。”陈敬宗:“毕竟你是公主,我是随时可以被你休弃的驸马,若只是普通夫妻,我还用担心你跑了?”华阳挑眉:“什么意思?我若是普通闺秀,你就敢随意打骂了?”陈敬宗:“我为何要打你,普通夫妻的意思是,就算哪天你想和离,我不放手,你就一辈子都只能做我媳妇。”华阳被“媳妇”二字俗到了,土里土气的。“放心吧,我对父亲钦佩依旧,也没有后悔嫁到你们陈家。”陈敬宗反而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他那样,你还觉得他好?”华阳笑:“是太过严厉了,可又不是对我严厉,我为何要因此记恨他老人家?”陈敬宗被她幸灾乐祸的笑刺激到了,走开几步,又转过来,看着她道:“都说夫妻一体,我以为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会心疼一下我幼时受的苦。”然后再也不偏心老头子!华阳:“大郎确实挺招人疼的,你脸皮比城墙还厚,用不着谁心疼。”陈敬宗:……
第 77 章
学堂。终于下课了, 在四个孩子敬畏的目光中,陈廷鉴不紧不慢地先走了。等他的身影看不见了,三郎最先跑到婉宜身边:“姐姐, 咱们现在就去找四叔吧, 晌午在外面吃!”婉宜正有此意, 高兴地拉起大郎的手:“走,我听说京城街上的小吃摊子可多了,比去酒楼还有意思呢!”大郎看着姐姐的手。其实他很难受, 他不如二郎聪明,今天又让祖父生气、失望了。可姐姐的手暖暖的,姐姐笑得那么开心。大郎毕竟也只有七岁,骨子里也有些贪玩的,想到马上就可以跟着四叔出门, 四叔也不会像祖父、父亲那样看重他的功课, 大郎的难过就像天上的乌云, 被一阵风轻轻地吹远了。“嗯!”四个小姐弟像终于挣脱笼子的小麻雀, 一股脑地飞来了四宜堂。华阳与陈敬宗坐在次间的榻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一边等着厨房那边把午饭送过来。“公主, 大小姐她们来了, 在前院候着呢。”朝露过来禀报道。华阳笑了:“带过来吧。”朝露走后,她看向陈敬宗。陈敬宗不高兴:“是你要听老头子授课,我一点好处没有, 为何最后还要我带他们出去?”华阳:“我也不是故意使唤你, 谁让我问婉宜想要什么奖励, 她只喜欢出门呢。”找婉宜商量哄骗公爹授课的计划时, 华阳都做好了赏孩子们银子的准备, 不想婉宜做了弟弟们的主,只要四叔陪玩。华阳当然要满足孩子们这简单淳朴的心愿。陈敬宗:“不去。”华阳皱眉:“你先前明明答应我了。”陈敬宗:“你不把我当丈夫,不心疼我幼时在老头子那里受的苦与气,我便没了那份闲情逸致。”华阳:“……行,我心疼你。”陈敬宗:“强扭的瓜,毫无诚意。”华阳咬牙,隔着琉璃窗,孩子们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走廊上。“你到底想怎么样?”陈敬宗看看窗外,再看看她,抬起手,拍了拍旁边的榻沿。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脸上都是正经的,可他眼底跳跃着幽火,隔了丈远的距离,也燎到了华阳。僵持的功夫,孩子们已经走到了廊檐下,三郎的声音是那么欢快。华阳瞪他一眼,再别开脸,算是默认。陈敬宗看看她浮起薄红的脸,耳朵尖更是要红透了,忽地下榻,大步朝外走去。“四叔!”二郎、三郎一起扑了过来。陈敬宗一手按住一个脑袋瓜,对比较文静稳重的婉宜、大郎道:“走吧,四叔带你们下馆子去。”婉宜看向里面:“我们还没跟四婶道谢。”来都来了,不请个安也太失礼了。陈敬宗挑眉:“我陪你们,跟她道什么谢?”婉宜哼道:“如果不是四婶发话,四叔会想到我们?以前您可一次都没张罗过。”陈敬宗:……这时,华阳从里面出来了,陈敬宗回头,见她面色已经基本恢复如常,只是不肯与他对视。“还要下馆子的话,现在就出发吧,不然等会儿食客多了,可能得排队。”她笑着对孩子们道。三郎:“四婶也去吧?”华阳笑笑:“我还有别的事,今天就不陪你们了。”陈敬宗:“好了,走吧,等会儿叫老头子知道,想去也去不成。”四个孩子顿时不再耽搁,前后簇拥着高高大大的四叔离去。华阳站在门口,直到陈敬宗上了走廊时又往回看,她才又瞪他一眼,转身去了次间。.春和堂。孙氏看着站在铜盆前洗手的丈夫,纳闷道:“给孩子们上课,怎么还上出心事重重来了?”陈廷鉴苦笑道:“学堂倒是无事,只是我从学堂出来,才得知公主与老四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老四做什么荒唐事他都不会觉得稀奇了,他疑惑的是公主怎么也……真想听他授课,打声招呼坐到里面就是,为何要暗中观察?得到这消息的时候,陈廷鉴马上反应过来,可能连孙女邀请他授课,都是公主或老四授意的。陈廷鉴为官三十多年,在外面同僚跟他打声招呼,他都会根据对方的神色、语气分析出点东西来,回到家里,陈廷鉴身心放松,或许会揣测儿子们的心思,哪里会提防孙辈们给他设局。孙氏愣了愣,再看丈夫因为被亲孙女设计而露出的些许无奈,她突然心情很好,幸灾乐祸道:“怪谁,还不是你太严厉,把大郎都吓病了,公主大概第一次听闻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不近人情的祖父,所以想亲眼见识一番。”陈廷鉴:“休要胡说,老大都解释过了,大郎体虚才会吐那一场,与我何干。”孙氏:“你也知道那是老大,老大能责怪你为师太严?别说大郎了,你就是把我气哭了,老大也不敢说你半个字不是。”陈廷鉴:“你还越说越胡搅蛮缠起来了。”这时,前院管事派小丫鬟过来通传,说驸马带着孩子们出门了。这简直是直接告诉陈廷鉴,上午的课确确实实是孩子们配合四宜堂精心设计的。问题是,主导这一切的,究竟是老四,还是公主?两人又分别有什么目的?孙氏坐到饭桌旁,猜测道:“公主吧,老四被你教过,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陈廷鉴默默吃饭。孙氏:“话说回来,你今天肯定又朝孩子们发脾气了吧?如果你知道公主在外面偷听,你会不会收敛些?”陈廷鉴:“公主金枝玉叶,我当然要斟酌语气,以免冲撞了公主。”孙氏:“所以啊,公主就是要看看你为师的真面目。”陈廷鉴已经猜到了,甚至想到了宫里的太子。可陈廷鉴并不后悔什么,严师出高徒,更何况今日大郎、二郎犯的错真的都是不应该,都是端正态度就可以避免的。公主仁厚,或许无法理解他,或许不会再那么礼待他,这些都是陈廷鉴能够承担的,他总不能为了让公主满意,就对大郎、二郎的不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样会误了孙子们。他也不怕公主出于对太子的关心而去皇上、娘娘面前说什么,想当初他也想对太子温和些,是娘娘要求他务必从严。陈廷鉴心安理得地歇了一个晌。睡醒后,陈廷鉴去了书房。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妻子忽然来了,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他:“公主来了,在前面厅堂等着呢。”陈廷鉴立即放下书,低头看眼胡子、衣衫,确定没有失礼之处,这便与妻子快步朝前院走去。华阳坐在厅堂主位,见二老来了,她笑着离席。“臣见过公主。”陈廷鉴一如既往的文质彬彬。华阳:“父亲免礼,请坐吧。”陈廷鉴自觉坐在了公主左边的客椅,这边两把客椅,孙氏坐了另一把。陈廷鉴微微侧着身体,目光平和地看着主位上的公主儿媳,等着公主开口。华阳笑笑:“想来父亲已经猜到是我授意婉宜哄骗您了,失礼之处,还请父亲海涵。”她敢作敢当,大大方方的,这份磊落气度,让陈廷鉴也笑了:“公主言重了,臣只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公主为何如此,若公主只是想听臣授课,臣在学堂里面为您设席就是。”华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般,葱白似的纤纤玉指轻轻摩挲一下茶碗边沿,这才解释道:“先前大郎病了,我与驸马提起,驸马断言是您教书太严吓坏了大郎,我不信,驸马拿他小时候与您相处的例子做证明,我还是不信,争执间,我便想到了这个法子,冒犯了您。”孙氏笑道:“老四在礼法上确实颇有不足,但他不屑撒谎,这事上一点都没冤枉他爹,我也可以作证的。”陈廷鉴面露惭愧之色,正要为自己辩解,就听公主道:“严师出高徒,大郎他们还小,不懂父亲的苦心,等他们大些,自然明白了。”陈廷鉴意外地看向公主,他还以为,公主会不赞成他的严厉。两人这样的距离,其实并不适合接下来的交谈,所以华阳诚恳地道:“听闻父亲擅棋,还请父亲指教一二。”陈廷鉴更加意外。孙氏已经吩咐丫鬟去拿棋盘了。很快,丫鬟将棋盘摆在华阳这边的桌子上,陈廷鉴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华阳对面。孙氏叫丫鬟们都退下,她拿着剪刀去修剪窗边摆放的花卉盆栽,这样既方便公主与阁老说话,又全了礼数,毕竟儿媳与公爹单独待在一起,多少都有点不合适。华阳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婆母了,虽然出身陵州小户,接人待物却并不输给世家宗妇什么。她开始与公爹下棋,走了几步,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父亲,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大哥三哥驸马都是您的孩子,也都受过您的亲自教导,为何大哥三哥都走了科举且高中状元探花,唯独驸马不喜读书,转而去学了武?难道是您教导驸马时,不如教导大哥三哥尽心尽力?”陈廷鉴看着棋盘,答道:“非臣不尽力,说来让公主见笑,臣当年对驸马的教导最为用心,只是驸马天生反骨,处处都要与臣逆着来。”华阳:“那父亲觉得,只论天分资质,驸马可输大哥三哥?”陈廷鉴沉默片刻,道:“论天分,他与两位哥哥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不肯将心思用在读书上。”华阳:“驸马真的不爱读书吗?上午二郎念书,念到‘六十而耳背’,我尚未反应过来,驸马已经笑了,说明他虽然早早弃文从武,少时所学却一直熟记于心。他若真厌倦读书,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陈廷鉴愣住。修剪花枝的孙氏也有瞬间忘了动作。华阳继续道:“不瞒父亲,我刚嫁驸马时,因他言行粗俗,颇为不喜。只说睡前洗脚之事,我越冷言冷语讽刺于他,驸马越要逆着我干,那段时间,我与他简直是锋尖对麦芒,身边的丫鬟都笑我待驸马,与您待驸马几乎一模一样,看他哪哪都不顺眼。”“后来镇上发了洪水,驸马背我上山背我下山,不曾让我沾染半点路上泥泞。我感动于他的体贴,不再处处冷言冷语,我先让他一步,他竟不用我再劝说,自觉改了他那些粗鄙的毛病。”说到这里,华阳看向对面的阁老,轻声问:“父亲有没有想过,对驸马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倘若当年您肯迁就他的脾气,他心里舒服了,可能也会乖乖跟着您读书?然后以他的聪慧,也会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等资历渐长,他也会如您一般跻身内阁,为朝廷施展更多的才干?”陈廷鉴当年为何非要逼着儿子从文?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文官,高居内阁的文官,觉得做文官更有出息,外面的将领再会打仗,也要受朝廷、内阁制约、指挥。陈廷鉴可以气儿子不听话,但如果有人能够让他相信他本可以有办法让老四也走科举之路,却因为他不肯稍微妥协那么一步,导致老四错失了当文官、进内阁的机会,陈廷鉴作为父亲,他会愧疚。陈廷鉴手里的棋,迟迟没有落下。华阳目光诚挚:“父亲不必自责,在儿媳心里,您已经是一位很好的父亲了,您在朝堂当差,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必然十分忙碌,可您仍然牵挂着家中的子女,仍然愿意腾出时间亲自教导。国事上您无愧于君无愧于民,家里您也教导出了大哥、三哥那样的人才,就连驸马也能在一众年轻武官里面出类拔萃……”“公主过奖了,臣不敢当。”陈廷鉴离席,深深地朝公主行了一礼。华阳笑道:“您差事做得好,这是父皇母后亲口说的,您是个好父亲,这则是儿媳亲眼所见,哪里又算过奖呢?”旁听许久的孙氏哼了一声:“公主不用看他谦虚,心里不定多美呢,您只管说他的毛病,免得他飘起来。”陈廷鉴:……华阳笑着请他落座,带着几分俏皮道:“那儿媳可就听婆母的,继续说您的不是?”陈廷鉴忙道:“公主尽管直言。”华阳:“儿媳还是那句话,您在国事上无可挑剔,儿媳只希望您在教导大郎他们甚至太子时,态度可以温和些。他们犯了大错,您再严厉都不为过,若只是一时释错意、疏忽念错字甚至偶尔贪玩,您温声提醒就是,就不要那么严厉的批评了。二郎活泼爱笑,瞧着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可大郎脸皮薄,心思细腻敏感,您再那般严词厉色,儿媳担心大郎不会变成大哥,反而会学了老家的二叔。”陈廷鉴:……孙氏背对着他们,咬牙道:“你敢把我的好孙子吓成那样,我生前离不开你,下辈子绝对不要跟你过了!”陈廷鉴无奈地看眼妻子,想了想,颔首道:“公主的意思臣明白了,驸马幼时桀骜、大郎敏感怯弱,臣不该一味苛责,而是该适当顺着他们的性子来。”华阳松了口气:“儿媳正是此意。”陈廷鉴忽然抬眸,直视她道:“那太子呢,公主希望臣如何教导太子?”老四、大郎都是他们陈家的人,公主真正关心的,该是太子。华阳是尊贵的公主,可她并没有参与过什么朝堂大事,猛地对上堂堂首辅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华阳下意识地选择了回避。陈廷鉴笑了笑,落下一子:“今日臣与公主只是闲谈,公主但说无妨,出了此屋,臣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华阳稳了稳心神,飞快整理过来之前就想好的措辞,用婆母也听不清的声音道:“父亲可能不知道,太子其实很像驸马,他聪慧,也好面子。还是那句话,他犯大错,您当该严厉,若只是一些小节,您温和些,他更容易听进去。父子和睦,才能一致对外,您与太子和睦,将来才能君臣一心,您有什么治国良策,太子才愿意配合您。”陈廷鉴暗暗抓紧了手心的棋子。华阳看着自己这边的棋:“您不要把太子当大哥或三哥,您把他当成小时候的驸马,那您是希望太子长大后像驸马一样处处跟您对着干,还是他像父皇一样信任您,放心把内阁交给您?”陈廷鉴垂眸。他不想要老四那样处处跟他对着干的太子,也不想要太子变成第二个景顺帝。他希望太子会成长为一代明君,一个既能知贤善任、又肯励精图治的盛世明君!“公主放心,臣明白该怎么做了。”
第 78 章
告别公婆, 华阳回了四宜堂。进了内室,看看漏刻,这才发现算上来回来去路上的功夫, 她竟然在春和堂待了半个多时辰。她脱了外衣, 躺到床上。“公主, 您跟阁老、夫人说什么了,怎么瞧着有些疲惫?”朝云弯腰站在床边,关心地问。华阳摇摇头, 吩咐道:“我再睡会儿,你们都退下吧。”朝云只好遵命,放下纱幔,退了出去。周围安静下来,华阳长长地舒了口气。陈敬宗带孩子们出去玩乐了, 她从吃完午饭就开始琢磨该如何劝说公爹, 人虽然躺在床上歇晌, 其实一会儿都没睡。她是公主, 她可以命令公爹做一些事,可她要的是公爹真正意识到他一味的严厉可能会适得其反。她把话说太重, 公爹可能会生气, 文人都注重气节, 真让公爹觉得她在质疑他不适合做太子太师,伤了公爹的颜面,公爹便可能去父皇母后面前引咎请辞, 把事情闹大!可如果话说得太轻, 只从大郎的心情考虑, 公爹又会觉得她太过妇人之仁, 不会往心里去。幸好, 公爹还有陈敬宗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陈敬宗抱怨他小时候在公爹那里受了严厉的苦,公爹又何尝没吃被儿子顶撞忤逆的气?父子俩互相看不顺眼还没有太大的关系,可如果内阁首辅与东宫太子也发展成这个地步,华阳只需要稍微提点,公爹就知晓利害了。哪怕只是有这种隐患,公爹也一定会将隐患掐断在萌芽之际,除非他真的不在乎将来弟弟登基后,会因为这种逆反而处处反对他的治国良策。回忆下棋时公爹的神情,华阳想,她这一日的心思应该没有白费,公爹真的听进去了。绷紧的情绪放松下来,又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华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窗外红日渐渐西沉,在陈府各院的厨房开始冒出袅袅青烟时,陈敬宗终于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四叔,下次休沐,您还带我们出去好不好?”在前院分别的时候,三郎恋恋不舍地道。陈敬宗:“做梦去吧,我只是你叔,不是你爹。”婉宜、大郎都笑,二郎、三郎幽怨地撅起嘴巴。陈敬宗被侄子侄女纠缠了一下午,早不耐烦了,大步往四宜堂的方向走去。婉宜想了想,叫住也想溜回家的弟弟们,道:“祖父肯定知道咱们出门了,咱们先去给祖父请安。”大郎、二郎、三郎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但该去还是要去的。孩子们过来时,陈廷鉴正负着手在院子里遛弯,这是孙氏要求的,说他在书房坐久了,不溜上两刻钟就没有晚饭吃。看到四个孩子,陈廷鉴也没有停下来,只依次打量了一眼。大郎、二郎、三郎紧张地在院边站成一排。婉宜笑着走到老爷子身边,一边陪着老爷子遛弯一边乖乖交待道:“祖父,上午是四叔指使我哄您给我们上课的,作为报酬,四叔带我们出去玩了一下午,不过我们已经知错了,还请祖父消消气,原谅我们这一回吧。”四叔最不怕祖父了,所以婉宜也没有任何歉疚感地把四叔推了出来,而且四叔是公主的驸马,帮忙背锅也是应该的。孙氏坐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听着。陈廷鉴嗯了声,问孙女这半天都去哪里玩了。婉宜百灵鸟似的讲了一大串。陈廷鉴再看看三个孙子,道:“玩就玩了,别忘了先生布置的课业。回去吧,该吃饭了。”婉宜很是惊讶,仰着头观察祖父,发现祖父神色平和,长长的胡子随着傍晚的轻风微微飘扬,竟有些慈眉善目。孙氏笑道:“快走吧,小心你们祖父等会儿后悔。”婉宜便想,肯定是祖母提前帮她们说了情,祖母最最慈爱了!.四宜堂。陈敬宗怎么都没想到,他沐浴更衣后来到后院,华阳竟然还在睡觉。进内室之前,他问朝云:“是不是公主哪里不舒服?”朝云摇摇头:“可能是累了吧。”陈敬宗:“公主出门了?”朝云:“只去阁老、老夫人那边坐了坐,回来就歇下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告诉驸马也无妨。陈敬宗点点头,去了内室。拔步床的纱幔还垂着,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淡了,室内又没有点灯,导致纱幔里面更是幽暗。陈敬宗慢慢来到床边。华阳面朝他侧躺,身上薄被盖得好好的,只伸出一条胳膊。她大概只是计划小憩一会儿,头上发髻未散,仍然戴着珠钗,概因沉睡中转过几次身,导致发髻歪了,珠钗也乱了。陈敬宗坐下来,帮她将那些珠宝首饰取下。才摘了两样,人就醒了。陈敬宗的手还悬在半空。华阳看看他,再看看他背后的天色,目光渐渐从茫然恢复清明,由侧躺改成平躺,犹带着几分困倦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并不知道她现在的头发有多乱,也是刚刚睡醒,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仪容的问题。可她也不需要在乎,仙姿国色的公主,别说只是乱了头发,就是脸上抹点泥巴,也依然是美的。陈敬宗就没见过她不美的时候,包括刚刚成亲时她绷着的脸、嫌弃的冷眼,也美得别有滋味。“刚回来,你再不醒,我还以为你要装睡一整晚,赖了我的账。”华阳:……残留的睡意彻底消除,华阳撑着床坐了起来,才坐稳,头上发髻明显歪坠下来,青丝缕缕散落,一枚珍珠发钿也掉在了旁边。华阳摸摸头发,意识到自己此时仪容不雅,垂眸道:“你出去,叫朝云她们进来,帮我梳头。”以往睡前头发虽然也是散的,却是细细梳过,梳得柔顺丝滑,这会儿肯定乱糟糟一团。华阳可不想给陈敬宗嘲笑她的机会。陈敬宗站了起来,走开几步从梳妆台上拿了她的凤纹白玉梳,重新坐到床边,看着她道:“马上天黑了,吃完饭就要睡觉,你还打扮什么,随便通顺就是。”华阳刚要反驳,陈敬宗忽然笑了:“还是说,你要特意为我装扮一番?”华阳:……她一把抢过梳子,背过去。“我来吧,你那胳膊一点力气都没有。”陈敬宗抢回梳子,按住她的肩膀,先帮她摘下所有首饰,再从头顶开始往下梳。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养了一身欺霜赛雪的好皮囊,也长了一头乌黑润泽的好头发,触手柔软光滑,比她珍爱的蜀锦也不差什么。华阳微微垂着头,她一直都享受通发时的放松与舒适,而陈敬宗也挺会伺候人的。“下午你去见父亲了?”梳了一会儿,陈敬宗忽然问。华阳:“嗯,咱们去偷听的时候院子里都是下人,父亲肯定会知道,我当然要解释一下,顺便劝说父亲不要那么严厉。”陈敬宗:“他肯听你的?”华阳笑了:“我有理有据,父亲心服口服,当然会听。”陈敬宗好奇她是怎么个有理有据的法,从他小时候母亲就开始劝老头子了,也没见老头子改。他更相信,今天老头子也只是表面糊弄一下她,以后依然严厉待人。华阳:“很简单啊,我只拿你们叔侄为例,父亲若继续严厉教导弟弟、大郎,弟弟长大了可能会像你,大郎则像了你二叔。父亲这些年被你们叔侄折腾得不轻,哪敢再教出一对儿来?”陈敬宗:……他转过华阳,咬牙切齿地道:“我这个驸马还真是有用,既可以替你去还人情,又可以给你当劝谏阁老的反面例子,是不是?”这两条华阳确实都利用了他,便也愿意给他点甜头,一边摩挲已经梳得差不多的长发,一边笑着道:“我跟父亲提到你时,曾问他觉得你天分如何,你猜父亲是怎么说的?”陈敬宗毫无兴趣:“随他怎么说。”华阳只当他嘴硬:“父亲说了,你与大哥三哥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陈敬宗不为所动:“我是你的驸马,他不当着你的面夸夸我,你岂不会很没面子?”华阳顿了顿,露出失望的模样:“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真比大哥三哥聪明,竟只是父亲敷衍我的。”陈敬宗:“……我本来就比他们聪明,是老头子不这么想,却在你面前虚言奉承。”华阳已经费了半晌的脑子,可不想再卷入父子俩的偏见中,把腿伸到他那边:“穿鞋吧,我饿了。”陈敬宗握了握她的脚踝,这才照做。洗了脸,再吃过晚饭,华阳的精神也恢复过来了。趁天还没黑透,她想去陈家的花园里逛逛,舒展筋骨,毕竟刚起床,马上就去睡觉,哪里睡得着。陈敬宗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捶捶自己的腿:“整个下午都在走路,我可不想再走。”华阳兴致正盛,带着朝云、朝月出发了。陈敬宗移到次间,躺在榻上等她,闭目养神。华阳在外面逛了三刻钟左右,清爽的晚风彻底吹散了那些杂绪,绕回四宜堂时,她只觉得筋骨舒畅身轻如燕,竟有种想要骑马跑一场的冲动。身体的舒适反应在脸上,跨进次间的她,面颊红润,眼波如水,一看就没犯困。正好陈敬宗也不困。他关上次间的门,让华阳在这边等着,他去里面端莲花碗。华阳抿唇,趁他不在,将次间这边的铜灯都熄了。可陈敬宗竟然从里面拿了一盏灯出来,还故意放在地上。昏黄柔和的光晕从下往上投,烘得华阳的腰腹都暖融融的。直到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扣过来,隔绝了灯光的温暖,却比灯光更热。
第 79 章
华阳虽然没能真的去骑一场马, 腰啊腿啊却可能比骑马跑半个时辰还要酸。沐浴结束,陈敬宗将她抱回床上。他还不急着睡觉,坐在床边, 意犹未尽地端详她软绵绵躺在那里的模样, 好似一朵被甘露滋润过头的牡丹, 柔若无骨地醉伏在地。华阳身子软,人却没困,瞥他一眼, 道:“熄灯吧。”陈敬宗:“你困了?”华阳:“懒得看你。”陈敬宗:“我又没让你看。”华阳抱着薄被转了过去,只留他一个背影。陈敬宗顿了顿,去熄了灯,然后躺到床上,从后面抱住她, 在她耳边道:“你这身子也太娇气了, 哪次都是被你催着草草结束, 不如我教你练武, 把胳膊、腿上的力气都练起来,既成全了我, 你自己也强身健体了, 将来爬山也不至于次次都让我背着。”华阳:“闭嘴吧。”陈敬宗咬她的耳朵尖。华阳怕他还想再来一回, 拨开他的脑袋,拉开距离后问:“下午你都带他们去哪玩了?”陈敬宗:“你就算想转移我的心思,能不能换个我想聊的?”华阳:“你想聊什么?”陈敬宗沉默。华阳猜他又在憋什么不着调的, 马上道:“我答应弟弟天气凉快了要带他出宫玩一天, 可我也没有真正逛过京城, 这才问问你都有哪些好去处。”她嫁给陈敬宗三个月就去了陵州, 回京后又逢酷暑时节, 同样也在等天气转凉再出门游逛这座见证了她的出生长大而她却还不曾熟悉过的城池。太子出宫可是大事,陈敬宗收起那些花花肠子,道:“大郎二郎他们还小,喜欢凑热闹,都不用我安排,他们走哪我跟着就是,太子好歹也十二了吧,喜欢的肯定跟他们不一样。”华阳:“没什么不一样的,都好热闹,包括我也是,就想看看在宫里看不着的东西。”陈敬宗:“那就去前门大街吧,那边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越是休沐日花样越多,经常有耍猴耍戏法的,只是人一多,万一有谁冲撞到太子……”华阳:“你跟周吉近身护着我们,弟弟那边肯定也会带上侍卫,再安排一些侍卫保持距离分布前后左右,天子脚下,应无大碍。”陈敬宗:“这担子也太重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别说我驸马爷的身份保不住,可能连老头子都得辞官谢罪。”华阳:“那你待在家里,我们姐弟自己去逛。”陈敬宗把人搂到怀里,亲着她的脸道:“别,我还是去吧,真出意外,我还能挡在你们前面。”不正经中又带着一点正经,华阳哼了哼,警告他道:“在我面前你口没遮拦也就罢了,我管不了也懒得再管,可弟弟在身边的时候,你最好管住嘴,可不是谁都像我这般好脾气。”陈敬宗:“嗯,你脾气最好了。”华阳:……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言不由衷?.月底休沐,二十九这日上午,华阳先进了宫。太子还要读书,华阳来凤仪宫陪母亲,景顺帝也来坐了会儿,随后因政事离去。“娘,父皇最近身体如何?”屏退了宫人,华阳关心地问。戚皇后笑着端详女儿:“挺好的啊,刚刚你不是瞧见了,怎么突然这么问,莫非是在外面听到什么消息了?”华阳摇摇头:“没有,就是总觉得父皇好像有些精神不济。”戚皇后还是那副浅笑的模样:“做皇帝的,日夜为国事忧心,难免如此。”对女儿,她只能这么说。事实呢,皇上的好精神都用在晚上了,白天当然瞧着无精打采,可这方面的事,便是对儿女,她也不该提及。华阳看了看碗里的茶。上辈子的父皇也是如此,瞧着没精神,但要说身体有什么随时可能致命的大问题,也没有,宫里那么多太医都围着父皇转,真有严重的病因,早能察觉了。所以,当宫里突然传来父皇驾崩的噩耗,华阳真的毫无准备,她哭着赶到宫中,再三询问母后,才得知父皇是死在一个新晋宠妃的床上,竟是民间常说的“马上风”。正常男子是不会得这种急症的,父皇本就体虚,再乱服药,不巧就撞上了。华阳作为女儿,她当然希望父皇戒掉好色的毛病,可她能想办法说服公爹不再那么严厉的教导太子,涉及到女色方面,轮到亲爹,华阳也找不到对父皇开口劝说的由头。最适合劝说父皇的,是母后。“娘,女儿都嫁人了,已经知道父皇体虚的原因,女儿不好对父皇开口,您不能想办法管管父皇吗?”华阳低着头,小声地道。她明白母后也有难处,只是关系到父皇的龙体,华阳只能寄希望于母后了。戚皇后看看女儿,笑道:“盘盘是嫁人了,可还跟孩子一样单纯。要说娘是皇后,身份比你这个公主尊贵,可论夫妻相处,做公主可比做皇后轻松多了,驸马敢叫你受委屈,你自己可以罚他,也可以进宫来请父皇母后做主。娘呢,娘若敢过多干涉你父皇的事,这后位可能就要换人了。”华阳连忙抱住母后,拿脸蹭蹭她的肩膀:“娘别生气,女儿都懂的,就是,哪天父皇心情好的时候,您试着劝两句?”戚皇后摸摸女儿的头:“你怎么知道娘没劝过呢?娘进宫也有二十多年了,天天劝是不可能,每年也总会找机会劝那么一两次,劝完可能管用两三天,没多久便又故态复作。以前娘年轻貌美,现在娘已经开始老了,宫里美人却一茬一茬的,娘再多管,你父皇还能有多少耐心?”华阳垂下眼睫,既心疼母后,又为父皇的身体发愁。戚皇后看不得女儿这副愁容,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傻孩子,你父皇只是有些体虚,龙体还算硬朗的,你真要操心,等他过了六十大寿再说吧,现在委实太早。”华阳又能再说什么?母后这边走不通,她再也想不到其他劝父皇戒色的办法了。她能借陈家老太太托梦成功糊弄陈敬宗去齐氏那边搜账本,一是因为洪水真的发生了,二是因为她是公主,能压住陈敬宗,催着他去抢账本。可是对父皇,从现在到明年五月,并没有发生什么像洪水那般能作为祖宗显灵证据的大事,各地或许会有些旱灾水灾,可也没有严重到让上辈子的华阳清清楚楚地记清是哪一日。倘若她只是跑去告诉父皇,说她做梦梦见父皇跟那个宠妃厮混时马上风了,就算华阳开得了口,父皇也不会信。华阳只想到两个能直接化解上辈子父皇死劫的办法,只要父皇能避开那晚的马上风,或许就能多活十年甚至更久。“不提你父皇,你与驸马如何?”戚皇后忽然开口,拉回了女儿的思绪。华阳眨眨眼睛:“什么如何?”戚皇后看向女儿的小腹:“去年正月就除服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莫非你不喜驸马侍寝?”女儿可以关心亲爹宠爱后妃,戚皇后当然也可以关心女儿宠幸驸马的情况。华阳知道这是自己主动给母后送了把柄,别开脸道:“还,还行吧,只是我还小,还不着急当娘。”戚皇后:“都二十了,哪里还小?”华阳撒娇:“您刚刚不也说我还像孩子一样单纯?心里小也是小。”戚皇后摇摇头,旋即又皱眉:“你该不会还在服避子丹吧?”女儿不着急生孩子,没关系,反正女儿是公主,这辈子都不愿意替陈家开枝散叶,陈家也无法说什么,顶多驸马会心里不快,影响夫妻俩的感情。可戚皇后担心女儿会因为一时不想生孩子而乱服丹药,伤了身体根本,那药宫外也有,女儿自有办法寻到。华阳:“没有,是药三分毒,女儿又不傻。”戚皇后:“那你们怎么避孕的?”华阳可不能供出姑母,红着脸道:“我,我不许他留在里面。”戚皇后明白了,再看女儿娇艳明媚的脸,便觉得陈敬宗还是捡了天大的便宜的,若非有陈阁老,她哪里会随便把女儿嫁给一个在陵州长大的年轻人。既然陈敬宗得了那么多好处,房里事乖乖遵守女儿的要求也是应该,没什么好憋屈的。.黄昏时分,太子下课了,高高兴兴地来凤仪宫找姐姐。时候已经不早,华阳道:“父皇、娘,那我带弟弟先出宫了,我叫冯公公准备了一桌陵州好菜,专门等着宴请弟弟呢。”景顺帝有些羡慕儿子,他也想去女儿的公主府做做客。戚皇后神色严肃,交待儿子要听姐姐的话,再交待女儿不要一味地纵容弟弟的无理要求。姐弟俩乖巧应下。戚皇后:“明天此时,必须回宫。”姐弟俩再应下,确定母后没什么话说了,这才告退,一转身,一大一小脸上都带着笑。皇城外,陈敬宗为了迎接太子,今日特意提前回了城。他站在公主的车驾前,车驾后面,周吉率领一百个公主府的侍卫严阵以待,景顺帝也拨了一百个侍卫跟随太子。姐弟俩分别坐着一架步辇,晃晃悠悠地出来了。陈敬宗上前行礼。他回城后先去陈家洗了澡再过来的,这会儿穿着驸马公服,绯色圆领长袍,绣麒麟的补子,单独一人站在两百个侍卫前,英俊挺拔,丰姿出众。太子看了他好几眼,再跟着姐姐上了马车。陈敬宗翻身上马,神色肃然地跟随在马车一旁。太子透过帘缝看看他,回头问:“姐姐,你喜欢他吗?”有上辈子的经历,华阳很怕弟弟为任何事记恨陈家,闻言便笑了笑,轻声道:“喜欢啊,就凭他能背着姐姐爬到山顶看日出,姐姐就对他非常满意。”太子本来还想问问驸马对姐姐好不好,听到这话也不用问了。他想起那年收到姐姐的信,说驸马背她去山上避洪是多么的魁梧有力,为了验证武官是否真有那么强壮,太子便吩咐一个宫廷侍卫背他爬御花园的假山,假山矮,那就多爬几个来回,结果那侍卫很快就流汗,气喘吁吁的,虽然侍卫不敢叫苦,太子却对他非常失望。公主府离皇城很近,车停之后,丫鬟挑开帘子。太子的大伴太监曹礼忙不迭地来搀扶太子。太子瞧见站在一旁的驸马,道:“驸马扶我。”曹礼愣住,太子这小眼神小语气,是要给驸马吃顿下马威吗?陈敬宗没想那么多,什么扶不扶的,他直接双手架住太子的腋窝,轻轻松松将人提了下来。太子:……好像在天上飞了一小圈!要是大伴也有驸马这么强壮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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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年代文《七零之我帮我妈成大佬》文案在下听说宝子们没有更新提示了本文每天0点更新,请假会挂请假条,没请假条就是有更新。耿轻宁长期996,终于在一次加班后猝死肯定是怨念过于强烈,带着咸鱼系统穿回清宫,成为四阿哥宫里的耿氏。耿氏好,耿氏妙,有吃有喝还有皇家编制,还活到了九十六别说了,这条咸鱼她当定了。为了让分例更高,生活更滋润,耿清宁心机的把佛跳墙、春日宴、三清茶等进贡给四阿哥四阿哥:耿氏虽懒散,但待我情谊真是至真至善耿清宁:???远行前,看着双眼浮肿的耿清宁。四阿哥:宁宁竟然哭了一整夜,果然爱我至深。头一天晚上熬夜、吃了咸津津糟卤的耿清宁:???挑选院子时,耿清宁选了最大的那个。四阿哥:那么多富贵、华丽的院子都不选,宁宁果然只想离我近一点。住上大别墅的耿清宁:???装修院子时,耿清宁为了逃避这种操心还挨骂的事,一切交给了四阿哥。四阿哥:宁宁果然一切以我为先。咸鱼耿清宁:???《七零之我帮我妈成大佬》橙子在妈妈王宁宁的葬礼上被气晕,醒过来却回到了七零年代。而且成为了王宁宁身上的学霸系统养妈妈,她是在行的。叮,您今天学习2小时,奖励一张肉票叮,您成功成为小学老师,奖励一张布票叮,您成功成为高考状元,奖励神级错题本,一切研究上的错误都会为您呈现这一次,所有吸血的人都走开,她要让王宁宁成为这个时代最闪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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