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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深前日已经启程,何幼喜回门吃茶吟诗,竟是一切如常。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夫妻分别原来倒不值一提。别说何幼喜不屑得做那望夫石,连段舍悲也浑像没见到戚晋似的,顾自还逗着小杨华呢。自李木棠出事,她便离开荣王府,至今旬月未见,名份上堂堂正正的妾室竟像是个生人;连昔日最要紧的礼数也不惦记了,还比不上人何幼喜呢。实在是做了母亲,整个人大不一样。说笑逗乐生出不少烟火气,曾经刻入骨髓的低眉顺眼都挣扎出些鲜活意趣。李木棠瞧着,总像有些不认识了。茶桌前她抬笔给自己化俩小胡子,正逗得杨华直乐——小姑娘倒还是从前模样,笑起来要搓手捂了嘴,尽管桌子底下偷偷将腿脚撞得欢快呢。天生就是个懂事孩子,再顺其自然也闹腾不到哪去,眼下讲学甚至是她自己求着何幼喜。学社就这么添了新人,据说后生可畏,已让段舍悲力不从心。
“所以紧急求援,师傅得找徒弟帮忙。”何幼喜笑着接话,“这孩子大清早的不睡懒觉,自己学着做诗呢。舍悲一定要把你从家里叫出来,咱们三个人再不济多少也顶个诸葛亮,不至于把个小孩子教坏了。”
学社四位主人公围坐一桌,完全不把一旁的荣王和亲事典军放在眼里。李木棠难道不帮着说句情?不,她且有的暗暗窃喜,因自己多少又派了用处,似乎竟然就到了为人师表的境地。段舍悲甚至不怕压了她的腿,把小杨华推在她的怀里。总是做了母亲,才能体会了父母生养的不易。这么个小囡囡,居然分量还不轻;小手快要与李木棠一般大,那脸蛋仍旧吹弹可破,还冒着奶香呢。再瞧那卷翘的睫毛,眨巴眨巴的晶亮眼睛,小小一点鼻子,咬着乳牙还要学那出口成章,稚嫩脸面偏做出谦恭成熟的模样,怎么不让人如痴如醉,直呼奇哉妙也?
李木棠回过神来的时候,纸上为示范随意写的两个字不知怎的就变成“杳杳”。一撇一捺墨渍新鲜,杨华甚至一旁落笔,已经写出上边木字。拖地的日呢?花影树荫里,竟然飘忽不见。李木棠竟然也不去寻,将错就错略一斟酌,旧愁换了新思,便做今儿诗社题面首句:“杳杳青山五路松”。“做,七绝,仄起,首句入韵。依平水韵,一东二冬皆可。两柱香时间,请咱们杨华主裁,如何?”
这一心向学的小不点儿闻言跃跃欲试,终于显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娇憨来。三位姑娘家也不挪地方,就在桌边各展身手,好一番运笔推敲;杨华就扭动那小身板,左钻钻右看看,直给她娘偷情报哩。却是给段舍悲搅得,简直无从专心致志,干脆扔笔只管笑了:
“算了算了,有这么个捣蛋鬼在边上,左右我是要输的。幼喜准是头名,这也没什么意趣。原本今儿个是要教杨华接着认笠翁对韵,何夫子不能自己吟诗快活,将学堂关张罢!”
“这不是在教杨华活学活用么。”何幼喜放了纸依依不舍再低头念过两遍,方张臂来抱小杨华。说好是七绝,她自己偷偷做了七律,当中“林苔低拱湖呈碧,崖树高斜月抱红。野渡闲来温左传,庙堂忙里颂中庸”二联一出,胜负立时分明,其余二位也不必自取其辱了。段舍悲笑着大叹其气,一旁李木棠偷偷将纸卷折起:
“师傅毕竟是师傅。”她这样干巴巴地腆起脸来,“说文解字功夫高深,徒弟就赖在这儿多住几日,讨讨师傅真经。不知道、叨不叨扰,师傅愿不愿意?”
无国子监之汗牛充栋,无诸乡学之书声朗朗;仅仅何府一座抄手游廊,几个姑娘家随意围坐,笔墨纸砚摆满石桌。日头还早,栏外鸟声花影微颤;发上宝石珠玉各自闪耀。赌书泼茶,向来寻常。得三两至交好友,外间物议如沸皆是虚妄。夜里同榻而眠,谁又管那荣王殿下此刻该去往何方?
马车出府,是段舍悲前去相送。借了杨华名号,独她别院而居,趁夜单独相会,想也无人知晓。荣王浓睡才醒,见她来只是浅浅点头:“有二位相陪,难得安心。何府的床榻不错,一时偷闲,甚解疲乏。阿蛮说借住是假,只怕贪学是真。往后几日,得请你多多费心……”
“那两个字,”段舍悲突兀开口,却竟然将其打断,“殿下,看见了吧。”
平夷刨蹄抖抖脑袋,他引缰的手没有动,更无从回应。
“妾,虽不知那两个字有何深意。但想来殿下是为此伤心,而后离开的。所以妾做了曾经不齿之事,为李姑娘和殿下,那些……妾至今仍想不通的情愫。”
远方杨华不老实地找来了。瞧,为人父母,从不是什么轻松活计呢。男欢女爱她或许此生也无从顿悟,但总像怀里的杨华一样,是这般沉甸甸,却暖呼呼的幸福所在罢。
将那一卷诗作交出,她不过一点头,甚至懒得问对面手伤是否痊愈。抱起女儿,段舍悲与自己的丈夫就此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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