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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哭我自己。”李木棠道,“是我自己太该死、太混蛋……他那么不容易,那么伤心,那么累,我一声不响,这样伤害他……”
“你是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了吗?”
高处那个声音轻轻落在玉如意上,发出脆裂的声响:
“还是,你自己不想再继续。”
李木棠不再分辩了。
爱上一个人,是多么一件苦差事呀。它竟然使人不顾一切,要将自己拆解、砸碎,融进另一副原本素昧平生的骨血里。她怎么能有那般勇气,她如何能不畏首畏尾,如果她被抛弃、被厌倦……宁肯!她从来没有爱他!不过是图谋不轨,从来都自私自利。那是芸芸众生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位过客,不值得她痛哭流涕、牺牲性命……!
可是爱上一个人,又是多么伟大的创举啊!她从未那样精彩丰富地活着,从没有那样的幸福快乐、比玉观音像还要熠熠生辉!回京路上那个李木棠,怎么能是卑如尘埃的“四无丫头”,她缺失的所有,他同样拆解、砸碎、弥补而升华了呀!
眼泪比心碎更快落地。她终究肯呜咽着叫出声来:
“如果……赵姑娘更相配……我宁愿、宁愿……”
宁愿什么,她已经说不出来。
她不能爱他。她不能不爱他。爱他不是一幢罪孽,只是此生的本能。而后童昌琳救急救命的讯号,就终于扑进门来。
花落了,他们几乎错过了整个春天。协春苑那些夏日的花——女贞萱草还有合欢,却迟迟还不肯发出来。文雀走后此处更没了人烟气,草木长得畏畏缩缩,甚至不敢高过了房顶。哪像北上华阴一路,四散热烈,是盛夏的太阳落在地上,烧成金灿灿圆滚滚的汗水。苞米已经肥满,黄色长须冒出大叶缝隙来;小麦最怕倒伏,眼下一茬茬刚从嫩绿里长出朦胧金黄的穗果;农田颜色齐整,那无人打理的荒郊野岭则是放荡形骸:吵吵闹闹随处有花,几根根,一窝窝,脚下踏过,头顶拂过,纤小细弱,分明不堪一击,却居然尽态极妍,姿色各异。一场雨凋零了一波,转头又有新发花蕊前仆后继开得热络;更别提那老树高藤,更一日胜一日的精神抖擞、一日较一日的肥厚优良。野春无畏风雨,农春最需打理,院春无精打采、最是不堪一击。
快跑,阿蛮。
天疯了,云涌着,漫山的牲畜躲了个干净。平夷在山谷间嘶叫,一朵不再生机勃勃的野花,乘风还能逃去哪里?捉住她!用那血淋淋的裙摆;淹没她!用骤然撕裂的大地。一张模糊的面目倏忽消失不见,她的发丝缠在手上,四野高山正在隆起。我不要你了……河水浑浊七嘴八舌:你是眼高手低的懦夫;是狂妄自大的蠢材!瞧见没有!任君生死了,和定娘娘一样高高一挂,就将你困于方寸之内,经年挣扎不出!都是活该……都是活该……草叶齐刷刷舞动着奸笑:你先抛弃了我们!什么国令、什么姑姑!说好的妻子、王妃……是你让我们受段朱氏指摘!
横亘在面前,蚂蚁般扭曲着的是一条断腿:青筋生生露着,骨茬生硬刺出。这是你的佳作!群蜂头顶叫嚣:才受了雨水潮气、再受段朱氏惊吓;摔伤了一双膝盖,彻夜难以成眠,却是你!弃这具血肉于不顾!听哇!外面在响雷!再见面便不只是一条断腿——新鲜的、热腾腾的尸体……全因你放任自流!!一次又一次离开,嘴上说着迫不得已,心底原来这样毫不在意!
他醒来时几乎吐了一口血,眼前长久地发花。整个躯壳内仿佛被淤泥塞满,没一处器官合适安稳着;一张脸面不知该得多么难看,才使床头伫立良久的亲事典军禁不住冷笑:“下正元殿,你脸色便不太对。进门就倒,全忘了?”荆风贼眉鼠眼数落着,将满当当一海碗苦药递来,没见半分兄弟温情,却好似为李木棠复仇,字字句句颇为快意,“病从胃起,气滞于肝。来回奔波,彻夜不眠,该你吃苦受难!”
药味直冲鼻子,掀得他刹时兵荒马乱,脱口忙叫:“阿蛮!”她在哪里?是不是已经看见这一切?万一被自己吓死……必定已经哭成个泪人……她还要自责!堂中上下,竟然空空如也?难道她已经……“张奉御就在门外。”二哥说着上手,毫不客气把药碗一扣照嘴往下灌,“陛下闻讯,点名命他榻前侍奉。叮嘱你放心,风口浪尖正好避避……没懂?张奉御在此,木棠平安无事。”
戚晋想要辩解一句什么,却立刻呛着了嗓子。荆风垂首丢给他一块帕子,冷冷道:“她走了。”不做过多解释。或许再等片刻换回来些精神,他才晓得协春苑上下的确空空落落,正堂更是只剩一架伏羲琴。先帝偏好乐舞,戚晋幼年曾承教勉美人一二,只是久不温习,记忆早就生疏。眼下明明才退了烧,荆风不过出门去请张奉御那么间隙,回首竟见他单衣下床来。抬手轻抚三两声,却见那徽记淡了,龙池堵了,雁足歪了,连琴弦也松了,转折咿呀不复去年小之常作之调,凄楚酸涩不知是谁人心声。物不平,自然鸣。明月不出,猿猴悲啼。所以地沉而海阔,楼高而阑倾。飞镜阁外烟雾苍茫,不见灯火依约,不见屋檐错落,不见星空浩渺,不见崇山连绵。伸手空无一物,仿若坠落的呼啸,从鼻腔冲破了耳鸣。太轻描淡写的怀抱,不敢折断一只凡鸟的羽翼。于是啾鸣、啾鸣。泥牛入海,覆水难收。不过一个恍惚:九州十境,那么小一个阿蛮,转眼、再也找不到了……脸红脖子粗,他正饥渴难耐!最好有一笼红薯……这一次不许发芽长腿——早该将它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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